“腊月二十七,参军叶德新彻查扬州路田亩。泰州大儒王守仁聚集乡邻阻之,叶德新不忍杀伤无辜,含恨退去。腊月三十夜,朱亮祖引溃兵破王家寨,杀王守仁全家…初二,泰州都督吴良谋引兵來救,朱亮祖不敌,夺船遁入长江…”
“正月初四,豪绅钱百万于赴宴途中,被溃兵所害。随行两子及僮仆三十余口,皆死于非命…”
“正月初四,城外玄字号瓷窑炸窑,窑主周德被火焰波及,当场身亡…”
“正月初六,参军罗本将扬州城外所有瓷窑登记造册。查清无主之窑七十三口,皆收归官有…”
“正月初八,淮扬大总管府长史苏明哲下一税令。凡进出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的货物,皆征税一成。凡淮安军所辖之地,皆不二征。有逃税超过十贯者,抄沒其货。货主此生不得再入淮扬…”
“正月初八,朱贼仿朝廷体制,私设吏、户、礼、兵、刑、工、学、商,八局。以逯鲁曾、苏明哲、陈基、徐达、罗本、黄正、禄鲲、余常林为主事。”
“正月十二,巨贾吴天良畏罪,举家出逃避祸。座船在长江之上被水师重炮击沉,老少六十二口葬身鱼腹。水师统领朱强在吴天良身上,抄出扬州士绅给董抟霄的亲笔信。上有四十余家联署。朱屠户笑而付之一炬…”
“正月十三,大儒许衡之孙许世忠贱卖家产,携全族去江南访友。。。。”
“正月十四,乡绅杨铨举家搬往汴梁。。。。。。”
。。。。。。
“这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辣?…”用力拍了自己一下,李汉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汇总看不清楚,越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在一起,他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朱屠户把自己藏进百工坊的这一个月当中,扬州路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死了将近三成。还有两成唯恐受到池鱼之殃,丢弃了土地和作坊,举家搬迁到了江南。而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舍不得离开的士绅们纷纷匍匐下身子,再也不敢给朱屠户制造任何麻烦。
“正月十六,进士郑远,献家中存粮十万余斤与官府,赈济灾民。逯鲁曾亲迎之,择其一子入大总管幕府。”
“正月十七,进士章正林、胡润等人联名上书,请淮扬大总管府再开科举,给民间遗贤晋身之阶。。。。”
正月十八,刁民柳氏诉布商徐家霸占田产,纵子行凶,陪审员一致徐氏当家长子徐孝贤有罪。除以绞刑,罚金一百贯,作为柳氏养老之资…”
注1:弥勒佛,在民间传闻里,是三生佛。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以及未來。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血酬
“狠,够狠。这一手玩得漂亮…恶事全是手下人干的,菩萨我自为之…”整整一个晚上,李汉卿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桌案和大腿,到后來,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迟迟无法自拔。
朱屠户最近做得太干脆了,干脆到让人无法将现在的他,和他以前的行为关联起來的地步。而这种干脆劲头,正是眼下大元右丞脱脱身上最为迫切需要的东西。让李汉卿忍不住去想,假使把自己的东主脱脱,和朱屠户两人位置对调一下,结果会是怎样?然而想來想去,他又不得不叹息着承认,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去了大都城的朱八十一,就不再是朱八十一。做了红巾淮扬大总管脱脱,也不会再是原來那个脱脱。
脱脱在朝堂上优柔寡断,是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皇帝。身边的诸多同僚,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而朱八十一那边,却早就脱离了刘福通和芝麻李的掌控,天不收地不管。手下的队伍也是他自己亲手拉起來的,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哪怕不认可他的选择,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一条道跑到到底。
而双方的施政根基,也有本质上的差别。脱脱这边,依靠的是蒙古贵胄,汉人士绅,并且二者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沒有他们的支持,任脱脱长了三头六臂,也寸步难行。而朱八十一那边,手底下却是一群流民、底层小吏,落魄读书人。地方上士绅,要么以前根本对淮安军不屑一股,要么只是淮扬大总管府的点缀,基本上属于可有可无,全都死光了,也不会令淮安军伤筋动骨。
“这朱屠户,到底要弄出怎样一个妖魔鬼怪国度來?”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汉卿甚至感觉,如果脱脱永远不要剿灭了朱屠户,让大伙继续开开眼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又幡然悔悟,从心底掐灭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此番南征失败,非但脱脱兄弟,恐怕所有依附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官吏,包括李汉卿自己,都将粉身碎骨。而即便朱屠户最后能够一统天下,李汉卿都看不到,像自己这样天生就该成为谋士的人,能在新的王朝里得到什么好处。
朱屠户弄出來的新式官府太怪异了,既不像眼下的大元,也不像当年的大宋。甚至从唐倒推至东汉,都找不出类似的模版。倒是夹在东西两汉之间的王莽新朝,看起來与朱屠户的淮扬体系有诸多类似,处处透着另类,处处透着异想天开。但王莽的新朝只维持了短短十六年,就毁于民乱。王莽本人,也从此遗臭千载,至今还被读书人口诛笔伐。
“四爷,紧急密报…”正当李汉卿大发感慨的时候,屋门猛地从外边被推开,有个魁梧的身影裹着寒气,大步冲了进來…
“拿來我看…”鬼才李汉卿皱了下眉头,沉声吩咐。“以后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红巾军都在黄河南岸呢,飞不过來…”
“是…”魁梧汉子王二愣了愣,双手将密报举过头顶,“小六他们连夜从南岸送过來的紧急密报,过河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上,折损好几位兄弟…”
“啊,黄河都解冻了?这么早?”李汉卿又皱了下眉头,劈手夺过密报,同时大声追问,“小六子本人呢,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冻得不轻。已经安排人手扶着他去泡热水了…”王二想都不想,快速回应。
“那就好,弟兄们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都可以排在后边…”嘉许地冲王二点点头,李四大声强调。随即,在灯下迅速展开密报。
里边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写的时候执笔者非常慌乱。大概内容是,最近淮安军在其控制的几座城市内,都展开了大规模搜查。非但将朝廷派去的探子抓了不少,各路红巾军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也纷纷被挖了出來,礼送出境。而这次行动的掌舵者,居然是以前在淮安军中基本排不上号的水师统领朱强。出动的队伍,也以其麾下的水师为主,另外一部分则是正在训练中的新兵。整个行动针对性非常强,仿佛天空中有一双眼睛,将各方暗探早就牢牢地盯上了一般。
“咱们的人损失多么?”李汉卿放下密报,低声询问。朝廷派出的探子被抓,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用间之说,在战国时代就早已有之。而朱八十一这次将领地大部分都收缩回夹在黄河、长江、运河以及大海之间的半封闭区域之后,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稳定根基。不可能再任由治下像个筛子般,任何人都能混进去搅风搅雨。
“属下还沒统计,应该不会多。咱们的人,都是刚刚才混进去的,接触不到太多的秘密,所以也不会引起太多的警觉…”王二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道。
“是小六亲口告诉你的么?”不满意他的轻率,李汉卿皱着眉头质问。“你去找小六,让他泡完了热水,立刻过來见我…”
“是…”王二回答的极为干脆,脚步却丝毫沒有挪动。李汉卿见了,不由得心中涌起几分恼怒,竖起了眼睛,低声喝问,“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汇报么?”
“这个,属下,属下知道该不该说?”也是追随了李汉卿多年的老帮手了,今天,王二的举动却极为怪异。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里头,也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说…”李汉卿果断地命令。“咱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对四爷有所隐瞒…”王二十一听了,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刚才,刚才从六子手里接过密报时,随便跟他说了几句话。听,听他的口风,好像,好像对那朱屠户佩服得紧。说,说那朱屠户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金元宝,行前人所未行之事,日后,日后。。。。。。”
“闭嘴…”李汉卿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打断。接连看了一宿关于朱屠户的密报,他原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此刻听闻自己的下属当中,居然有人敢替朱屠户喝彩,顿时就觉得火上顶门。
然而,很快,他就将自己心中的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起來吧,我刚才不是针对你。朱屠户是一代枭雄,小六对他心生钦佩,也实属正常。咱们兄弟处在敌我双方相邻处,周围鱼龙混杂,多一些提防是应该的。但无凭无据,切忌互相倾轧…”
“是,属下知错了…请四爷责罚”随从王二弄了个大红脸,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低声赔罪。
“责罚,就算了,你也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汉卿摆摆手,笑着安抚。然后,又缓缓吸了口气,柔声问道,“小六当时怎么说的。是什么原因,朱屠户又弄出了什么妖蛾子,让他居然也心生敬意?”
“四爷还沒有看到么?”王二愣了愣,本能地反问。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就在昨天傍晚送來的密报里头。编号戊十三。”
“戊十三?”李汉卿的记忆力非常好,一经提醒,立刻回想起了相关内容。“就是朱屠户把淮安、高邮和扬州的大户召集在一起,拿刀子逼着他们入股的事情?那,那件事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不和强取豪夺差不多么?”
“嗯……”王二犹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应。
“怎么,难道里边还有其他细节?”凭借直觉,李汉卿认定自己先前的判断可能出了问題,瞪了王二一眼,大声追问。
“回四爷的话。属下最开始,也觉得朱屠户是强取豪夺…”王二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但,但据今天跟小六一起活着回來的弟兄们讲,好像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朱屠户弄的那个所谓的淮扬商号,总作价才一千万贯。分为一千万股,每股一贯。只拿出二百万股给大户们认购,其他八百万股,分别由淮扬都督府,淮安军,淮安各级官府掌控。”
“那不是一样么?他那个商号,又不是能点石成金,怎么可能值一千万贯?”李汉卿精通权谋,对做生意却不是非常在行,皱着眉头,继续低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