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脱脱皱了下眉头,不屑地撇嘴。
“陛下已经不再信任大人。太子和皇后,全都倒向了哈麻他们一伙。大人,难道这还不够么?难道您还要等到刀子砍在身上,才追悔莫及不成?”
“笑话,本相怎会那么笨?本相凭什么就乖乖地等着哈麻他们动手?…”脱脱回头又看了一眼李汉卿,连声冷笑。
“那大人如今在等什么?”李汉卿勇敢地抬着头,目光瞬间变得如刀子般明亮。“大人,依属下之见,现在,才是锄奸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大人就会抱憾终生…”
“时机,什么时机?”右丞脱脱根本沒听懂他的话,皱紧眉头,迟疑着追问。
“大人手握三十万重兵,而大都城里的禁军,把吃空饷的数字都加上,也凑不足二十万…并且平时分别驻守在各处,仓促之间根本无法集中…”兵部侍郎李汉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回应。
“轰隆…”冥冥之中又是一记炸雷,劈在了脱脱的灵魂上,令他摇摇晃晃。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从整个北方千挑细万出來的精锐,配备着整个帝国最精良的武器铠甲,并且拥有上百门火炮的大军,就驻扎在西门外的大校场。如果自己带着他们清君侧的话,什么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不过是一群土偶木梗!
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脱脱眼前却又出现了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年青时的身影。躲在深宫当中,眼神凄凉而又无助。“脱脱,帮我,朕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当那双凄凉的眼睛向自己看來的时候,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大元朝经不起这么折腾了,权臣杀皇帝就像杀鸡…”当那对单薄的嘴唇里吐出如是理由时,脱脱更是义无反顾,“咱们蒙古人自己都不知道秩序为何物,底下那些汉人,怎么可能不看咱们的笑话?他们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再这样折腾下去,咱们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哪还用得着汉人來赶?…”
“大人…”兵部侍郎李汉卿敏锐地看到脱脱眼睛里的犹豫,声音瞬间提高,“小四,也先帖木儿,巴拉根,哈鲁丁,还有海兰、叶辛他们,性命都在大人一念之间。大人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
“闭嘴…”右丞脱脱突然暴怒,抬起腿,一脚把李汉卿踹了个大马趴。这个汉人,这个汉人沒安好心…他居然想挑拨自己造反,挑拨蒙古人互相杀得血流成河…他该死,罪该万死,自己必须亲手剥了他的皮…
然而,当看到李汉卿痛苦地捂着肚子,在雪地上翻滚的模样。右丞脱脱又瞬间恢复了冷静。李四是对的,如果自己被哈麻、雪雪这一干奸贼斗倒了,也先帖木儿他们,肯定要被清算,肯定一个都活不成。这不是同族和异族的问題,这是最基本最普通不过的权斗。胜者接收一切,败者将一无所有,包括性命。燕帖木儿,伯颜,从沒给对手留过翻本的机会。自己当年也沒对伯颜一系的人马留过情。假如哪天轮到自己倒下,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
“把他扶起來…”铁青着脸,脱脱冲着自己的亲兵们命令。随即,又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亲自拉住了李汉卿的胳膊,“刚才的话,不准再说。再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
“大人,小的,小的对大人之心,犹如这四下里的雪地一般。。。。。”李四疼得脸色煞白,像虾米般弯着腰,喃喃自辩。
听了他的话,脱脱愈发觉得心中负疚。推开一名亲兵,将此人的左胳膊自己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的忠心,我,我刚才那一脚,刚才那一脚,实在是气昏了头。李四,先前的话你不要再说了,必须给我烂在肚子里。我,我当年跟陛下之间,就跟现在你跟我之间一样,都是拿对方当自己的亲人,亲生兄弟…”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得一阵凄凉,眼睛里不由得涌起了几点泪光。住在皇宫里的人,哪会有什么兄弟?换了自己住在里边,恐怕也是一样…有一个重臣手握几十万大军,朝廷里边还党羽遍地,试问哪个做皇上的,能真正觉得安心?寡人,寡人,他们汉人的词汇真丰富,当了皇帝的人,可不就是不能有朋友么?
“皇帝眼里之中,哪会有什么兄弟?”兵部侍郎李汉卿佝偻着腰,咬牙切齿。“他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孛罗不花都不放心,你现在兵权相权尽在掌握。。。。。。”
“闭嘴…”脱脱猛地回过头,眼睛对着李汉卿的眼睛,“不准说,我不准你再说。我可以不做右丞,不握兵权,但我不会再让大都城内血流成河…你听清楚了,我脱脱的刀上,绝不会再染蒙古人的血…”
“好,好,好…”兵部侍郎李汉卿一把推开脱脱,大步向后退,“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贤相脱脱,小四佩服。小四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大人。,,,,,”
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他冷笑着追问,“大人,你刀上不愿意染同族的血。哪天哈麻、月阔察儿他们得到了机会,他们会在乎你的血么?”
“你?”脱脱无法回答李汉卿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以闪电般的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入十八层地狱。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仿佛在说给李汉卿等人听,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他咬着牙,信誓旦旦地回应,“你放心,我不会给任何人的机会。天下已经够乱了,那些造反的家伙,正等着我们蒙古人再來一次自相残杀。我不会给他们,不会给他们机会,不会给任何人…”
沒想到脱脱固执到如此地步,李汉卿愣愣地看着此人,像不认识般看着,半晌,才抹掉了嘴角上血迹,对着头顶上的天空吐出一股浓烈的白烟,“好,好,你说怎样,就怎么样。反正小四这条命是你的。你要双手送出去,小四等着那一天到來便是…”
“你等不到,永远等不到…”明白李汉卿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右丞脱脱咧了下嘴巴,用力摇头,“你刚才也说过,本相手里,握着三十万大军,还有上百门火炮。只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本相手里,任何人就动咱们不得。”
“陛下让小四替您督办粮草,明显是在催您出征…”李汉卿看了脱脱一眼,苦笑着摇头。对方固执己见,作为仆从,自己只能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出征就出征…”脱脱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赌气般说道。“你以为本相只是在等你的火炮么,本相是在努力将來自不同地方的各族勇士,捏合在一起。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训练的四个多月了,早已有了与红巾贼一战的实力。只待开了春运河解冻,咱们就立刻拔营向南。本相就不信,那朱屠户凭着一群流寇,能接下本相这全力一击。”
三十万精锐,上百门火炮,并且其中还有五十余门,射程和威力都远超过对方的重炮。在脱脱的率领下,李汉卿的确看不出自己这方有什么失败的可能。然而,胜负的关键,往往不在战场之上,在朝中不稳的情况下贸然领兵出击,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想到这儿,他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劝道,“沙场争雄,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那个朱屠户。可大人此刻离开中枢,岂不是更给了哈麻等贼机会?万一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结束,而哈麻等人又在陛下面前进谗。。。。。。”
“我会让我弟也先帖木儿,还有平章政事汝中柏看着他们…”右丞脱脱犹豫了一下,迅速给出答案。“也先帖木儿有勇,汝中柏有谋。他们二人联手,哈麻等奸佞,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死亡阴影
“大人…”李汉卿根本无法认同脱脱的安排,本能地想出言阻止。然而看到脱脱愤怒的眼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头。
正所谓疏不间亲,也先帖木儿再不中用,那也是脱脱的嫡亲兄弟。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脱脱还能相信谁?此外,也先帖木儿虽然用兵本事不济,一口气丢光了三十万大军。可他的个人勇武,在整个大都城内肯定能排进前三。真正发起威來,寻常十几名武士根本近不了身。足以带领一小队私兵直接杀进任何人的家。
“其实把你留下最好…”也不想让李汉卿过于伤心,大元右丞脱脱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补充,“但是,一则皇上已经点了你的将,老夫不能公开违旨。二來,你本事虽然大,毕竟出身低了些,又是个汉人。我家的那些蒙古武士,未必肯服你的管。所以,你还是跟在老夫身边,拿出全部本事帮老夫对付红巾贼最好。咱们兄弟早点儿把朱屠户给灭了,咱们也能早点儿返回大都城來解决其他麻烦。只要有这一桩功劳在手,就足以抵偿也先帖木儿的丧师辱国之罪。到时候,任何人,都再也拿不住咱们一家的把柄…”
“是,大人…”李汉卿叹了口气,怏怏地回应。凭心而论,他一点儿都不认可脱脱的想法。有了消灭朱屠户的大功,就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朝堂上那些政敌就不敢再肆意倾轧。这怎么可能?如果功劳大就能避免被人谋害的话,当年岳武穆就不会死在风波亭中。莫须有三个字什么意思?不是可能有,可能无,而是根本不需要有…光是“功高震主”四个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练兵之事老夫自己就应付得來。粮草辎重暂时也不用不到你亲自去管…”见李汉卿心气依旧不高,右丞脱脱想了想,开始给他肩膀上压担子,“趁着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你从家中点一批好手,去给我把朱屠户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除了老夫和妥欢帖木儿之外,整个右丞府中,其他人随便你调用。老夫要朱屠户那边所有情况,才能知己知彼…”
“卑职遵命…”李汉卿想了想,肃立拱手。
无法劝脱脱先解决政敌然后再出征,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辅佐脱脱尽可能快地解决掉外部敌人。然后再以最快速度返回大都城中,震慑哈麻、桑哥和月阔察儿等一干宵小。如果时间把握准确的话,也许最终结果不会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
李汉卿是个干脆性子,既然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傍晚,就带领百十名心腹死士,冒着风雪离开了大都城。沿着已经结冰的运河一路向南,边走边将队伍化整为零,让死士们扮作商贩、流民、乞丐以及行脚僧人,从各个方向分头向黄河以南渗透。然后又在与徐州只有一河之隔的邳州专门买了处院子做联络点,很快,就将淮安军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收集了回來。
然而这些情报汇总之后,李汉卿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见过不着调的,沒见过如此不着调的。就在他和他的主子脱脱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之际,他们眼中最难对付的敌人朱八十一,居然做了甩手掌柜。把军务和政务,全都交给了徐达、胡大海、刘子云、苏先生、逯鲁曾等,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百工坊当中,鼓捣起了女人用的东西。据说每回至少都要在作坊里头蹲上四五天,非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谁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厮,到底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将一份份來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打开,并排放在桌案上,李汉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沉吟。
按照常理,对手玩物丧志,他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汉卿,却丝毫高兴不起來。相反,他脊背上总觉得凉凉的,好像有股阴风在不停地吹。哪怕是睡觉之时,都无法放心地闭上眼睛。
那朱八十一在制器一道上,可称得上天下第一高手。当初他为了平安脱身,只是拿了个中看不中用的铜手铳送给对方做礼物,却万万沒想到,短短两三个月之后,铜手铳就在朱屠户那边脱胎换骨,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青铜火炮。随后不久的沙河之战中,从淮安偷偷运來的火炮突然发威,炸得也先帖木儿及其手下丢盔卸甲。三十万大军被刘福通给灭了九成九,最后逃离生天的只有聊聊数千人。并且人人闻炮声色变,再也不敢提“南下”二字…
如今,朱屠户又一头扎进作坊里头了,谁知道他还会再鼓捣出什么大杀器來。将自己平素见到的各类器物,包括女人用的剪刀都在脑海里放大了十几倍,鬼才李汉卿都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朱屠户下这么大功夫?难道还有比火炮和火铳更为犀利的武器么?并且要出在女人的随身之物上头?那到底要犀利到什么地步?那姓朱的屠户,他从三生佛陀那里,到底都得到了些什么?…居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走得如此令人恐慌不已?(注1)
想破脑袋都无法直接猜测出朱八十一正在制造什么神兵利器,李汉卿只能从成堆的密报中,寻找蛛丝马迹。摆在桌案上的密报涉及面儿很杂,几乎覆盖了近一个多月來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与朱八十一可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淮安军用武器向友军换粮食,用土地拉拢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盟友,以及大力扶植王克柔、张士诚、朱重八三人,让他们各自在长江南北两岸,各自打下了自己的地盘,把董抟霄逼得进退维谷等等,唯恐不全,唯恐不细。
“憨货…”有名死士大概是实在无法理解朱八十一将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盘和镇国利器让与他人的行为,在秘报的最后,愤愤地点评。
“呸,这朱屠户如果是个憨货,天底下就沒一个聪明人…”李汉卿一把从密报中抓起这份措辞轻浮东西,三下两下将其揉成团,用力掷进了脚边儿的火盆当中。
自打双方第一次接触之后,他就从沒再小看过朱八十一。包括用兵和权谋方面,在他眼中,后者的种种作为都可圈可点。外示憨直,内有心机,是他和脱脱两个反复研究之后,对朱八十一的一致评价。虽然这个评价和很多人,包括脱脱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都不认同。可至今为止,却谁都沒见到朱屠户真的吃过亏。相反,那些以为朱屠户傻的人,要么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要么已经被朱屠户拉上了贼船,谁都沒真正赚到便宜。
而摆在桌案上的其他秘报,无一不验证着他和脱脱二人判断。每一份,表面看起來走极为正常。但越是仔细推敲,越是令人震惊。
“腊月二十五,刁民魏某于扬州府击鼓鸣冤。诉扬州巨贾吴天良杀人夺产之罪。刑局主事,扬州知府罗本亲审此案。陪审团十三人,六人认为吴天良罪在不赦,七人坚称魏某诬告。吴天良无罪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