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当童子消失后,我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在房间内专心打坐,用离魂法监视着洋平房内的一举一动。佳子还在住院,洋平只得一个人睡,这无疑增加了他被袭击的可能。好在约定的时间内,勘五郎总算化作一道旋风挂进了屋子。当我在洋平房内看见他那张黝黑圆润的狸猫脸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直到午夜以前的所有事务,交给他办理便可以。只要按照昨天商量好的方案行事,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洋平不会受到伤害。
而我现在所需要思考的,便是昨夜童子所留下的那句隐语。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
明月珠?青鹭火?亡母?难道这事还跟死去的清田夫人有关?那童子的话能否相信?如果真如他所言,他的目的是要保护洋平,那么之前发生的事确实也说得通——洋平被附身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相反因为精神萎靡提前午睡,才逃过了屏风一劫。
我走进浴室,从洗脸台中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也罢,无论犬神与童子的目的何在,都与我今晚的布置无关。这种种事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只待今晚便可验证。
天空渐渐亮起来,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我走出浴室,恰与从房间走出的洋平打了个照面。在走廊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冲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七
是夜。
万籁俱寂,小镇宁静的深夜,只有酒馆外的灯笼与银河在闪烁光芒。大屋里的人已经都睡下了,忽然从底楼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几声爆响,紧接着便腾起了火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练忽然划过庭院,撞破窗户冲进了火光之中。
“什么声音?”妙子被嘈杂声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向下观望——只见洋平房间的纸门被照得一片通明,除了烧灼家具发出的“噼啪”声外,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声。
“是洋平!”妙子大惊,顾不得身体孱弱,从楼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冲到门前抓住滚烫的纸门用力推开——一道白光暴起,佣人们连忙簇拥着女主人后退躲避火舌。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熊熊火光围绕着的房间正中,站着一头比牛犊还大的白犬。只见它鬃毛如焰双目似血,浑身闪烁着青白色的灵光,在白犬脚下,洋平正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白犬低下头绷紧四肢,聚起灵力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结界,以保护洋平不受火焰的侵袭。
“怎么会……是犬神?”在场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恐的感叹。
“快!先灭火!”身穿橘红色和服出现的灵媒师一语惊醒众人,佣人们纷纷撒开脚步向浴室奔去。
火熄灭了,留下一地水渍与焦黑。
白犬仍然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小心地弓着身体守护着脚下的孩子。我系起和服下摆,走过去抱起洋平,向“犬神”致谢:
“多谢您了。”
白犬应声化作光雾,掠起一阵清风消失了。我退回门外,将洋平转交给目瞪口呆的妙子:“他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多亏有犬神庇护。”
“不可能!”千代不知何时来到门外,闻言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为什么?明明烧起了这么大的火……而且就算没有被烧伤……为什么?我才是犬神塚的继承人!为什么要庇护他!”
“没错,庇护他就等于是在伤害你,对不对?”我打开走廊的顶灯,放下和服下摆,抬手指着躲在楼梯下阴暗处的千代,“还真是辛苦你了,费尽心机想要致洋平于死地的凶手——千代小姐!”
“什么?”妙子和女佣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妙子转身面向千代,瞪大眼睛呼喊道:“千代,这一切是你做的?为什么?洋平是你亲弟弟啊!”
千代紧咬嘴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赤足站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连身裙式白睡衣。即使是明确有杀人的动机,可眼前的女孩子仍然干净可爱得仿佛净琉璃人偶一样。
“一切,应该是从七年前清田夫人的死开始的吧。”我走上前去,站在妙子与千代之间,用身体阻挡住千代投向洋平的视线,“当时,清田夫人在生下洋平后罹患产后抑郁症,对这个世界感到了无生趣。而她惨死的那一刻,恰好被千代小姐你目击了,是吗?”
千代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仍然不愿开口。
“或许说目击还不太恰当,当时,你应该一直在你母亲身边。因为精神不稳的缘故,洋平出生不久就被告知必须和母亲分离。清田先生忙于工作时常不在家,而妙子小姐当时正为一段感情痴缠,无暇顾及他人……无人可以告解的清田夫人,想必心中非常寂寞吧?”
……这样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千代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似乎想要隔绝从记忆中涌上来的残酷片段。
“因为无人宽慰,清田夫人的病情很快加重,直至到了想要自杀的程度。但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即使已经丧失理智的清田夫人,也想为自己的孩子做一些事——她所想到的就是死,带着孩子们一起死!或许在当时的她心里,不沾染尘世的烦恼与痛苦,以纯粹天真的儿童姿态回归天国,才是孩子们最好的结局吧。”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地狱也好幽冥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千代的表情扭曲起来,似乎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胁迫,肩膀渐渐收紧。
“洋平已经被人抱走了,所以清田夫人能够带走的,只有已经年满八岁,能够独自来探视的千代小姐。于是,那一天,当千代小姐出现在清田夫人的病房里,母亲的手没有像以往一样爱抚她的脸孔和头发,而是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千代捂着耳朵蹲下身去,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出于恐惧和求生本能,当时的千代小姐挣脱了母亲的手,从房间内逃了出去。可能是因为害怕,这孩子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而是一味逃离……直到半小时后她冷静下来,再度回到母亲的病房,却发现母亲已经自杀身亡了。”
我抬起双手结印,直指那蜷缩在黑暗中苍白的身影:“如此,母亲的不幸便从此住进了女儿的人生里。千代小姐一直被当时的情景所困扰着,如同被母亲的亡魂纠缠着一样。”
“如果当时有人关心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自己留在母亲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洋平没有出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被越来越多这样的念头困扰,千代小姐不断生活在噩梦与痛苦之中,最终产生了怨恨——她怨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怨恨父亲,怨恨失职的姑母妙子,怨恨当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然而最后,这些怨恨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洋平。”
“为了生下洋平母亲才会得病;如果当时洋平在母亲身边,自己可能就不会有险些被生母所杀的记忆……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根深蒂固,甚至让千代小姐产生了幻觉——她认为现在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母亲的亡灵作祟,而要安抚母亲,必须让她带走她的一个孩子,不是自己就是洋平……这样自然而然的,千代小姐便对洋平少爷萌生了杀意。但是,如何要杀死一个人而不影响到自己的人生,千代小姐一直没有找到可以逃脱罪责的理由,直到她年满十五岁,从姑母妙子那里继承了犬神塚。”
说到这里,妙子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叹息:“怎么会……”
“犬神塚是家族历代犬神埋葬遗骨的地方。头会被当做神体来供奉,而身子就埋在犬神塚里。清田家的犬神塚地处偏僻,是一片幽密的小树林,非常适合不想被他人发现的情侣约会……妙子小姐,所谓的冒渎之事,大约就是您和森山先生在那里的不当言行吧。”
妙子脸颊一下红了起来,嗫嚅着小声辩解:“那些……只是年轻时候……”
“供奉犬神家族继承犬神塚的女子,只能入赘,而且因为妙子小姐的身体缘故,最终森山先生选择了放弃。但是,或许正是因为受到这样的打击,使得妙子小姐决定提前卸下主母的责任,将犬神塚交给刚满十五岁的千代……四国地区自古以来便有犬神杀人的传说,近代也有牵涉到犬神而无法破获的案例。于是,在得知了有关犬神的知识以后,千代小姐便有了无罪杀人的可能——将一切罪行推给犬神,只要没有自己谋杀的证据,最后将一切归罪于犬神的怨念,就可以了。”
“接下来故意混在玩具里的刀片也好,会忽然倒下餐具和屏风也罢,都是为了伪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即使意外的频率超出常理,也可以一股脑推给犬神。为了尽快摆脱噩梦,千代小姐在几次尝试失败后做出了一种超乎想象的暗器……也难怪你所有的学科里,只有化学的成绩一枝独秀。”
我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玻璃球碎片,它被蕴藏其中的巨大力量炸得四分五裂,现在洋平的房间内还散落着许多同样的残骸。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童子所指的凶器,原来就是这个。
“这种玻璃球一共分三层,最里层为硝石和硫磺的混合物——也就是简易的黑火药;中间像花瓣一样围绕着核心的是白磷的涂层,白磷遇空气会燃烧,所以在与玻璃球表面链接的气孔上塞了油脂进行阻隔。但油脂遇热会融化,通常情况下只需人类的体温,就会令油脂慢慢流失。而一旦白磷与空气接触,就会点燃核心的黑火药……这样的一颗玻璃球,不亚于一枚超微型炸弹。接下来,千代小姐只需随便编个谎言,哄骗洋平少爷在晚上睡觉时也带着这些美丽的新玩具,只要玻璃球一爆炸,如此近的距离内洋平少爷即使不被烧死,也会被玻璃碎片炸成重伤。”
“虽然这样的手法的确出人意料,而且大火也会毁掉第一现场。但是,想必现在剩下的物证还在你的房间内吧?昨天我在你房内看到的白色火光,应该就是残留的白磷所发出的磷光吧?”
我停下讲述,定定注视着不远处那个看起来无助又可悲的小小人影:“只是,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犬神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救了洋平!”
“罗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