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略劝了几句,见珊娘不听也就作罢了,带着六安在西间茶室的罗汉榻上歇下。
珊娘看的是侯瑞给她淘换来的西洋游记。是大周开国初期,头一个出使西洋的使节写的。如今不仅侯瑞对西洋的事情感兴趣,珊娘也很有兴趣知道,大海另一头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这一看就叫她看得入了迷,直到五福2一觉醒来,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便披衣过来数落了她两句,珊娘这才憨笑着合了书,吹灯歇下。
珊娘被惊醒时,一睁眼,只见南窗下的梳妆台上洒着一层清辉。从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明亮的月色,以及窗口挂着的那株吊兰。一切看着既宁静又安详,可偏偏珊娘只觉得后脖颈处一阵阵发寒,似不知从何处钻进一股凉风似的。
顿时,书中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们,全都一下子跳到了她的眼前。她胆怯地闭上眼,才刚要扭头面向床的内侧,忽然一阵异样叫她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于是她便看到,通往东间起居室的门口似隐隐有个黑色的人影子……
“五福!”珊娘浑身汗毛一炸,当即闭着眼就叫了一声。
便是五福睡得再熟,仍是被她这一嗓子叫得顿时清醒过来,忙和六安两个急急爬起来,跑进卧室。
“姑娘怎么了?可是魇住了?”五福忙不迭地点起灯。
随着灯光的亮起,珊娘的胆子也跟着回来了。她睁开眼,往那个疑似人影的地方看去,便只见通往起居室的门边上,那所谓的“人影”,原来是被银钩挂在一侧的纱帘。
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正吹得那纱帘在微微飘动着,看着就跟个人站在那里一般。
珊娘不禁一阵讪讪,掩饰地问道:“哪来的风?”
虽然此时已经过了立秋,可天气仍还带着尚未散尽的暑热,偏珊娘是个怕冷不怕热的,所以她临睡前总习惯让人关了朝北的窗户,只开着朝南的。
六安便掌着灯去起居室里看了一圈,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北面的窗户没关好,叫风吹开了一道缝。”
珊娘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笑道:“我说怎么有点凉呢。”
五福倒了一盏茶给珊娘递过去,一边打着哈欠道:“姑娘可真是。都说秋老虎,我跟六安都热出一身汗了,偏姑娘竟还嫌凉。”
“我就是个冰做的人儿。”珊娘接过茶盏笑道。
又闲话了几句后,三人便又各自睡下了。
直到室内再次恢复寂静,起居室北窗外,那美人靠式栏杆上才轻轻落下一道人影。
能说能笑,也就表示她的伤应该没什么问题。
夜色中,那黑色的人影微微一笑,笑得落梅河里的下弦月都跟着晃了一晃。
接下来养伤的日子,对于珊娘来说,只四个字:岁月静好。好吃好喝好睡。且那不成文的规矩,订了亲的女孩儿一般就不再去学里了,如今她更是连一点功课的压力都没有,每天也只有在检查小胖墩作业时才碰一碰笔。
不过,从现在开始,已经不能再叫侯玦小胖墩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小胖就看着抽条了。这一长高,便渐渐瘦了下来,倒越看越跟珊娘长得像了。
珊娘捏着他的脸蛋打趣着他时,小胖忍不住回嘴道:“还不都是你的骨头汤闹的!”
老人们都说吃哪儿补哪儿,珊娘摔断了腿,五太太就天天给珊娘熬骨头汤喝。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也顶不住天天吃,加上珊娘原就爱个清淡的口味,偏五太太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叫她不忍心拒绝了太太的好意,只好等太太一转眼,就把汤分给侯玦侯瑞。后来连侯瑞侯玦也不肯喝那汤了,珊娘便干脆把汤给了五老爷。而只要拿太太做幌子,五老爷再没有不乐意的。
这一日,傍晚时分,珊娘正架着腿坐在廊下修剪着花草,方妈妈忽然提着个竹篮进来了。
如今方妈妈可算是太太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儿。比起以前的马妈妈,方妈妈只有比马妈妈更能干的,不仅叫太太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省心,连珊娘都觉得家里再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见方妈妈来了,珊娘赶紧放下花剪,又命小丫鬟将花盆搬开,笑着打趣马妈妈道:“哪阵风把妈妈这么个大忙人给吹来了?”
“是东风。”方妈妈说着,将那竹篮放进珊娘怀里,又笑道:“姑娘瞧瞧,喜不喜欢。”
珊娘疑惑地看看方妈妈,伸手揭开竹篮上的翻盖。却只见篮子里铺着层柔软的蓝花布,蓝花布上,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蜷成一团毛球,正把脸埋在爪子下面酣睡着,便是珊娘打开篮盖,小猫也只懒懒地动了动耳朵尖。
珊娘一看便笑了起来,道:“好懒的猫。”
她伸手捞起那只小猫,这才发现,小猫并不是全身都是黑的,原本压在身下的一只右前爪则是白色的。便是珊娘这么托着它的两只前爪吊着它,那只小猫仍懒懒地闭着眼,只伸着舌尖舔了一下鼻头,逗得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三和正好从旁边经过,歪头笑道:“看着倒像赖床的姑娘。”
“我哪里赖床了?!”珊娘立时扭头反驳着,再回过头来时,小猫竟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金色的猫眼,乌黑的眼瞳就那么直直看着她,那种全神贯注,不禁叫珊娘有种熟悉之感。于是她也盯着小猫一阵看。半晌,还是小猫先败下阵来,蹬了两下后腿,撒娇似地“喵”了一声。
顿时,珊娘的心里软成一片,将小猫抱进臂弯里,抬头看着方妈妈笑道:“这是给我的?”
“可不。”方妈妈笑道,“姑娘喜欢就好。”
“哪来的?”珊娘问道。上一回为了见证前一世海棠花下的袁长卿,她曾以捉猫为借口,骗着小胖侯玦跟她一同过去,只是,那只猫原是有主人的,倒叫侯玦一阵失望。于是珊娘又道:“二爷早想要一只猫的……”
“这可不能给二爷,”方妈妈截着珊娘的话笑道,“不然可就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了。”
珊娘一怔,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难怪刚才打趣方妈妈被哪阵风吹来时,方妈妈说是东风呢……东床快婿!
三和五福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都在一旁看着珊娘一阵窃笑。
珊娘想要板脸,可又觉得如果真板了脸,倒显得矫情。可不板脸吧,她心里又别扭。
她一弯腰,将小猫重又放回篮子里,找着理由道:“要我养的啊,那就算了。养猫太麻烦了,别人养着,我偶尔抱过来逗一逗倒也罢了。”
她这么一说,三和立时跑过来,将那竹篮抱过去笑道:“哪里用得着姑娘养了?我们替姑娘养着,姑娘高兴时抱着解解闷就好。”
她说话间,被扔回竹篮里的小猫忽地就从竹篮里站了起来。三和一个没留神,那只猫就蹬着竹篮一跳,竟稳稳地落进了珊娘的怀里。它蹲着两条后腿坐在珊娘身上,一双金色的眼瞳严肃而认真地凝视着珊娘,不禁叫珊娘觉得,它好像是在指责她无故抛弃它一般……
忽然间,珊娘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双猫眼看着叫她有种熟悉之感——这小眼神儿,这盯着人一刻不放松的拧劲儿,简直跟袁长卿一模一样!
这么想着时,她更不想要这只猫了。
偏那小猫以跟它那眼神极不相衬的娇嗲“喵”了一声,在她身上走了两步,然后伸出那只白爪子踩住珊娘的胳膊,身子一团,竟就在她的臂弯里打起盹来……
珊娘:“……”
见她盯着猫不吱声了,方妈妈忙笑道:“你们忙,我前头还有事,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