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熙郡主归座笑道:“那我便在一旁听着,你们父女二人好好说话便是,我绝不讨嫌插口。”
“咱们家的女孩儿均以‘岚’字为名,日后你的大名便叫‘朱菁岚’好了,我们还都叫你菁菁,省得你听着不惯。”安化王也露出笑意,紧紧望着何菁,“你与你母亲长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荣熙郡主道:“所以说呢,秦儿可见是急不得那位白姨娘的相貌了,不然一看见菁菁这模样儿,就再不会疑心她是假冒的。”
“别再提那愣小子,”安化王显然也对朱台涟昨日行径十分不满,“他还当我不知道,看景文回信所述意思,我便猜得到,必是他另有过什么交代,叫景文不敢去依我之言请托官府,才寻找得如此艰难。他总有恁多鬼点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茬口,何菁心里留意着,嘴上连忙又替二哥说好话:“父亲也别太怪二哥了,他纵是行事谨慎过度,也总比大大咧咧的好。”
安化王也不就此多说,又连问了她许多有关母亲白玉簪的旧事,听何菁细细答了,他怅然叹息:“都是我那时年轻气盛,倘若趁着玉簪离开安化之前便将她接回,就不至于叫你们母女受这些苦。她之后得了疯病,定然也是终日忧心苦闷所致。”说着竟淌下两行泪来。
何菁耸然动容,忙劝道:“父亲千万不要负疚,我听母亲说过,她家传便有这样的病根,绝非您的过失。”
跟前没留下人伺候,荣熙郡主又是递帕子又是跟着劝:“……大好的日子,别叫闺女跟着你伤怀了。”
何菁不无怅然,照理说此时她该陪着掉点眼泪才对,可惜她就是哭不出来。相信如果换了邵良宸,这会儿一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收发自如,自己真该向他好好学学。
在她印象里,那位母亲大人的性格在真疯之前也很不正常,时不时就对着她或外人莫名其妙发脾气,等后来真疯了更是给她与老爹何荣添了无数麻烦,所谓的疯病倒像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换言之,倘若白玉簪有一副柔顺点的好性子,也不至于怀着身孕从王府跑掉,她是可怜人,但她本可以不那么可怜,她的可怜有一多半是自己作出来的,糟践了自己还连累了旁人。何菁实在对那位母亲培养不出多点亲情。
安化王很动情,拉着她的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着过往旧事,连当初是王府内哪几个人曾与何菁她娘龃龉最深都不避讳。听上去似乎白玉簪那阵子确实受过独宠,除了王妃对她还算关照之外,府内其余女眷或多或少都曾挤兑过她,不过王妃的贤淑也很可能是装出来而非真心的,从安化王说起这话时微微露出的鄙夷,也可见一斑。
何菁由此反而更加好奇一点:二哥又为何会对我如此关照?
朱台涟是王妃所生,白玉簪独占宠爱那时他只有六七岁,难道是因为亲见众人欺压一个弱女子心怀不平?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总不可能对个姨娘有了什么朦胧情感吧……
“看起来,你们小两口感情还好,”安化王将话题转来了眼前,“你们是何时成的亲?听说你养父早已过世,又是谁为你主持的婚事?”
说起往事何菁都是实话实说,不怕有何疏漏,一说到这里她就暗暗打起精神,字字斟酌,好在也是早有准备:“我们才刚成亲不足两月,不瞒父亲说,其实是他看在我生计艰难,仗义援手,后来一来二去熟络了,他就……来提了亲。”
荣熙郡主有些疑惑:“你当时只是一名贫苦孤女,他若真是京中富户之子,来向你求亲,他家不会有人反对?”
何菁手里捻着衣带,含羞垂头:“其实他父亲不是新丧,而是四年多之前便过世了,母亲更是过世多年,他兄嫂也与他不亲近,他想成亲,只需自己做主。”
安化王留意的却是另一处细节:“他向你求亲之时,恐怕已是景文他们抵京之后了吧?是不是在那之前,你已然遇见过他们,后来还将你的身世并王府有人来寻你的事都告诉了姑爷?”
何菁一怔,讶然道:“父亲是怀疑他向我求亲之时,便存了攀附王府之心?那绝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事前如何细致筹谋,都不好推算话说出之后对方是何反应,何菁是真有点惊诧,人家竟怀疑邵良宸是为了攀附权贵才要娶她,这又该如何应对?若是有意将求亲时间说得提前,杜绝这种猜疑也不难,但她又觉得,能给他抹黑一点、将别人对他的猜疑引上歧途,或许也不是坏事,就暂且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反应。
荣熙郡主见她脸色大变,忙来打圆场:“菁菁你别急,你说不是就不是,你父亲是头回见他,自是没有你了解。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才是真的,别的真假又如何?”说着还向安化王使着眼色。
安化王没有就此多说,自己女儿若被认回来后公开招仪宾,招来的还不都是有心攀附权贵的?他只是眼见女儿对女婿甚为迷恋,担忧女婿用心不诚,将来害女儿伤心。
毕竟在每一个父亲看来,勾搭自己女儿的男人个个都是来拱白菜的猪。
安化王揭过这话题,又去说自家往事,从早上絮絮叨叨地直说到了中午,其间荣熙郡主偶尔插话凑趣,最后还是荣熙郡主提醒到了饭点,安化王才暂停下来叫人摆饭,另也着人唤了朱台涟与邵良宸过来一道吃。
待那两人来了,荣熙郡主便打趣朱台涟:“你不知道,就因你昨日整得那一出,菁菁方才都一个劲儿地往外看,生怕宸儿又要受你欺压,连与父亲说话都心不在焉了。”
何菁满面通红:“姑母见笑了。”
“中午咱们消停地吃顿便饭,晚上再将全家人都聚到一处,叫你认一认,等过几日筹备好了,再邀请周边亲朋好友,好好为你们接风。”席间安化王对何菁小两口道。
何菁与邵良宸连声客套,何菁还问:“饭后是不是我该先去拜见郑娘娘?”据她所知安化城内她就还这一个长辈没有见到,而且郑侧妃如今是有实无名的王妃,掌管着王府后宅,怎么说也该及早去见见。
没想到安化王很痛快地否决:“不必,晚上一道见就是了。以后你们的事都由你姑母分派,缺什么尽管对她说,郑氏那边不必理睬。”
何菁又是一头雾水,怎地这安化王府的后宅是交给姑母管了?
但凡朱台涟在场时,荣熙郡主的大多言辞便是为他说好话:“……你们是不知道,也不怪秦儿多疑,我大哥庆王府那边前几年就来过一伙骗子,那些人冒充我家仪宾的亲戚,说是我家仪宾过世,他们奉我之命过去报丧,也求取办丧事的银两,真个骗了不少银子去。唉,没想到没过两年,我家仪宾真就一病不起过世了,倒像是叫那伙骗子给咒的……”
何菁与邵良宸连说不妨事,到最后都快词穷了。
饭后安化王也不午休了,依旧拉着何菁说话,还留了邵良宸与朱台涟在跟前,这一次没恁多的家族旧事可说了,安化王竟头头是道地讲起自己对各样古帖的研究,附加上临帖生涯上的趣事,什么有人拿了他临摹的帖子当做真迹去骗人,结果转卖了一圈又被他误打误撞买回家来,何菁夫妇倒也听得妙趣横生。
后来荣熙郡主看出安化王精神不济还在勉强支撑,便劝他说女儿女婿远路而来尚未解乏,晚间还要赴宴会客,不如先放他们去休息一阵,安化王才依依不舍地送了何菁夫妻出门。
安化王府里的各个分院子起名都很简约,安化王自己住的正院名叫“桂园”,郑侧妃住的名为“柳园”,朱奕岚的名为“榧园”,眼下荣熙郡主住的叫“梅园”,分给何菁他们住的这所叫“桃园”,园中确实种了好几株桃树,只是适逢初冬,树上只有些干瘪的叶子。
何菁很在心中嘲笑了一番这名字,敢情他们两口子千里迢迢过来,是结义来的。
那三位哥哥的宅院都已分了出去,不在此列。听说要将他们安置于桃园,邵良宸还质疑了一下自己也住在王府后宅有所不妥,安化王与荣熙郡主就接连表示无妨,说王爷有意留菁菁住得近些好常说说话,另也信赖女婿为人正派,不会逾矩。
桃园是座标准四合院,正房是标准的一连五间,屋内陈设又比昨夜所住的客房高了一个档次,荣熙郡主亲自送了他俩过来,将已分配来伺候的下人指给他们看,还连说这园子许久无人住,陈设简陋,定会尽快为他们置办圆全。
邵良宸与何菁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
待荣熙郡主离去,邵良宸就先问何菁:“为何这里是姑母做主?”连他这没看过宅斗文的人都发觉妹妹替哥哥掌管家宅这事不寻常。
“我也不明白,听父亲的意思,似是……”何菁望了一眼屋里仍在为他们整理床帐的两个丫鬟,“你们先下去吧,这会儿无需伺候了。”
两个大丫鬟应了声“是”,一齐朝门外走去,其中一个名叫烟翠的眼珠转了转,忍不住慢下步子道:“二小姐想是新来还不知道,从前这府里后宅是交由郑娘娘打理,但王爷早已对她行止有所不满,近日才特意请了郡主娘娘过来,郡主娘娘此行就是帮着王爷整肃后宅来的。”
这小丫头倒是挺胆大,头一遭见了主子的面,就敢直言说起旧主子的坏话来表忠心,何菁与邵良宸都露出意外之色。烟翠也有些怯怯的,不知这番话会不会引来呵斥甚至责罚,另一个大丫鬟绮红皱眉瞪她,似是嗔怪她多嘴。
何菁不露喜怒,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两个丫鬟告退出去,一出了门绮红就迫不及待小声数落烟翠:“你多什么嘴?二小姐是何性子咱们都还不知,万一她晚间见了郑娘娘,直说听你说了恁些话,你还不得挨板子?”
烟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才不会呢,你还不看不出?王爷这回是想彻底撸了郑娘娘的权柄啦,那女人再也别想呼风唤雨了。”
何菁与邵良宸两人都趴在窗根,将这几句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人相视一笑,何菁道:“看来咱们来还赶上个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