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子,这小娘子已带来了。”仆妇站在落地罩外福礼说完,就退出去了。
屋内点着几盏烛台,摆设极简,除了几张或长或方的几案与几把官帽椅之外一无长物,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朱台涟仍是白天那身靛青色的简约装扮,坐在落地罩内的一把官帽椅中,将手中的一本书卷撂下,朝站在落地罩外的何菁望过来,脑中不禁想起不久之前,他与邵良宸最后的几句对话。
“你们的真实来意是什么,你不肯说,我便去问你娘子,届时她听说我扣押了你,来审问她,看看她是不是也能如你这般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我奉劝你还是自己招了为好,不然等我问她问出破绽,我可以对你实言——到时你们的下场只会更加不堪。”
邵良宸紧抿双唇,烦忧之意无可掩盖,默然之后道:“我只想恳求王长子一件事,王长子想要问她什么,务请亲自去问,不要差遣下人前往。”
朱台涟心感意外:“为何?她毕竟是女眷,难道不是差个仆妇去问话更好?”
“我请王长子亲自去,是因为我只信得过王长子的才智,叫下人去问话再来转述给您,说不定有些意思已被曲解,反而叫她蒙受不白之冤。王长子耳聪目明,到时她所言是真是假,相信您有本事当场分辨。”
看那意思,竟像是自信他妻子也像他一样,有着足够周旋应变的本事。
此时看着何菁在面前掖手而立,面色漠然镇静,不见任何慌乱之色,朱台涟心下暗暗冷笑:这小夫妇倒是一对难得一见的人才。
第37章 智斗兄长
朱台涟抬手朝自己对面的官帽椅一指:“坐。”
何菁默默走过来坐了。
“你丈夫已被我拘禁, 我问他来安化所为何事, 他坚称只是为了生意,这话我是不信的,是以过来问问你, 看你是否能说些更好取信于我的说辞。”
何菁轻轻吸了口气:“你可对他用了刑?”
朱台涟唇角微勾:“你看见了,我不想对女人用刑, 是以对你还算客气。你若心疼他,便对我实言相告, 若是再拿他那一套绸缎商人的说辞糊弄我, 我即刻便叫人斩他一手一脚为你送来。”
见何菁张了口,他又抢先道:“也不要再说什么指责我草菅人命的废话,这里是安化, 我在这里就是可以草菅人命, 今晚便将你们夫妇二人抛尸荒野,也无人会来追究。”
何菁又恢复了一脸冷漠, 淡淡道:“那就不必费事了, 王长子这便下令,将我二人杀了,抛尸荒野就是。”
这话倒是大出朱台涟预料,他干巴巴地冷笑出来:“莫非你以为我是虚张声势?”
何菁显得很无所谓:“自然不是,地方藩王势力熏天, 草菅人命都是寻常事,您贵为安化王王长子,何必还要为我们两个小人物如此大费周章、审完了他又来审我?您疑心我们居心不良, 直接杀了就是。反正我们夫妻一体,能死在一处,也没什么遗憾。”
朱台涟这下是真有些看不透她了,这小夫妇两个,男的丝毫不露锋芒,一言一行滴水不漏,这样的人若非真是光明磊落毫无隐瞒,就是深不可测极难对付,但这小女子看起来就单纯得多了,并不像个城府深的人,为何也能说出话来这般底气十足?纵使他们说的都是实情,身为来此谋生的商贾,也不该有这么悍不畏死吧?
何菁谨记着邵良宸传授的原则,其中之一便是:两方斗智,谁更好奇,谁就落了下风。因为更好奇的那一方必定会为解开心中疑问做更多的努力,也就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所想。
换言之,想要占据上风,就要让对方比自己更好奇。
现在他们与朱台涟对峙,对方究竟为何对他们生疑,究竟想问出个什么结果,是他们所好奇的,不弄清这一点就贸然编谎话对答,很可能弄巧成拙,所以要做的头一步,就是引起对方更多的好奇心,最终让他自己暴露形迹。
朱台涟慢悠悠地站起身:“你说得也是,我何须为你们两个如此大费周章,还是直接送你们上路的好。来人!”
“王长子。”何菁忽然出言打断了他发号施令。
朱台涟料定她只是欲擒故纵,若是真见到他唤人来要下杀手,必会露出怯意服软求饶,听见果然如此,他微露得色:“怎么?”
何菁仍稳稳坐着:“反正都要死了,我也想做个明白鬼,好等见了阎王爷能说个清楚。王长子既然都已为了审问我们花了半日工夫,何妨再多费几句唇舌,为我说说,到底我们夫妻二人犯了什么过错,惹得王长子如此对待?”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朱台涟道:“你说得也是,为你说个明白也无妨。我问你,你在京城,遇见过一个名叫孙景文的人吧?”
孙景文?何菁心中方才反复猜测的都是他们何处露了马脚,亦或是厂卫当中有着内奸,将他们的身份秘密报知给了朱台涟,听他猛然提及孙景文,她大感意外,难不成,孙景文上京除了找寻她之外,还肩负着侦查探子的任务?可他们的身份又为何会被孙景文得知呢?听张采那意思,孙景文明明是个很寻常、也没什么势力的人才对。
见她面露疑惑不来回答,朱台涟又道:“是了,或许他尚无机会向你通名,我换句话来问你:那时是不是曾有个人拦住你,询问你是不是姓何,还自称是安化王府派来找你的?”
何菁脑中宛若漫天大雾散开了一个小小缺口,猛然意识到:恐怕事情的走向与我们的猜测全然不是一回事。
一张折了两折的纸被抛到了她怀里,何菁拿起展开一看,上面是一个女子的白描画像。
“如何,还算像你吧?”朱台涟道。
那副画像画得十分简略,同时又很写实,就是一张通缉令上的那种画影图形,眉眼确实很有几分像她。
“孙景文他们尚未回返,但前不久我刚刚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细细说明了他听命去到京城寻访我家失散多年小县主的经历,他办事向来细心,还去特意着人依着他的描述绘了这幅画像,与书信一道寄与我看。说这便是他在京城遇见过的疑似小县主的人。我昨日初见到你,便认了出来,你便是这画中人。”
那又如何呢?何菁脑中的逻辑框架初具雏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便没有贸然出口,只等他继续解释。
朱台涟不再归座,而是在她身畔缓缓踱步:“你当时听了孙景文的问话之后,一口否认,但事后想起,想到对方既然将你错认成了小县主,岂非一个顺水推舟攀上皇亲的好机会?于是就起意来冒充县主,认下安化王府这门亲,没错吧?”
原来他以为他们是来冒认的!何菁将心中惊愕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脸上,方才还在飘忽的疑虑尽数尘埃落定。
朱台涟观望着她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以我猜想,你要么是认得我那位真妹妹,对她与她母亲均有一定了解,要么,就是你起了冒充之心后,才去着意打听了她们的情况,反正根据孙景文写这封信给我与你们启程离京的时间来推算,你们夫妻二人总归是好好准备了一些日子,才动身的。
或许在那之前,你们已然摸到了孙景文的行踪,知道他尚未回返……自然,纵使他回来了,与你撞了面,点破你是那个曾经亲口向他否认过的女子,你也可以辩解说,当时是因为害怕或是太过突然,才未敢承认。”
他讽笑一下,“你们两个也当真是够机灵,够狡猾,知道贸然上门来认亲恐会惹人怀疑,还要去借机向我姑母示好,连遇见了我,被我逼问,都还不肯吐露真实来意。你丈夫也就罢了,你小小年纪一介女流,竟然被我逼问也毫无怯意。我真是好奇,你们会是做什么出身呢?听说江湖上有些千门高手专门行骗,或许你们就是其中两个?”
他停步于何菁面前,直视着她:“孙景文是真心把你当做了小县主,恐怕现今都还在京城里到处找你。我却没有他那么好打发,如今面对我,你又想如何应对?你若想说,你真是我妹妹,便来说点切实的证据,不过我警告你,在何家旧宅那一带邻里当中能打探到的讯息我均已知晓,想叫我信,你最好说点那些人不知道的内情。你该不会说,你娘过世时你年岁尚小,已然全都记不得了吧?”
何菁缓而长地呼了一口气,既然对方想到了这里,那个“下下之策”再如何下,也是不得不用的了。
本来邵良宸安排得还算周到,他们以商贾身份攀交上安化王府,等到孙景文回来的时候,他已将她安顿好了,叫她安安分分躲在家里做个内宅小媳妇,纵使要与王府中人接触,也仅接触女眷,频率也会极低,要防着她与孙景文他们碰面还是不难的——归根结底,他就是想要尽量让她置身事外,尽量少地搅进来。容许她跟着他来,只为做个他有妻室的掩护而已。
可事到如今,这套计划显然已行不通了。纵使眼下还能巧言辩解蒙混过关,朱台涟已经盯上了她,以后会不叫孙景文来辨认她么?
何菁轻闭了一下双眼,开始了叙述:“我娘名叫白玉簪,成化六年生人,最初是挂籍于教坊的女乐,弘治元年一次到安化王府唱堂会被王爷看中,脱籍成了王府使婢与通房,后来与王爷闹翻,于弘治三年秋天跟随一个叫‘延喜班’的戏班子去到的北京城,次年春天生下的我。
弘治七年年初,她带着我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姓何,当时做的是相师,后来改做了木匠。我娘在我幼时便曾告诉我,我生父是安化郡王,在我四岁那年,她得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发病时更是到处宣扬她与王府的纠葛,可惜已没有人信,除了我之外,再没别人听过她清醒时说过的那些事关安化王府的过往。”
早在她刚说了开头几句,朱台涟便已耸然动容,他对白玉簪嫁到何家之后的情形了解颇多,因为白玉簪再嫁之后有意隐瞒出身,何家旧居那一带的人只知道她姓白,连具体名字都说不清,更没人知道她哪年出生,是乐籍出身,以及跟着什么戏班子来的北京。何菁提及的这些细节,连王府旧人都知之不详,孙景文获知得也不全面,不可能有机会在京城泄露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