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之任之,继续任由治下百姓南逃,也肯定不是办法,那些靠近黄河的城市还好办,反正淮安军马上就要打过來的,地方官员们到时候将府库一封,捧着金印和户口册子投降便是,大都城的那个皇上,肯定也沒精力追究他们最后一刻是否怠工,而陵州、南皮、沧州、清州这些地方就不成了,这些地方距离大都城比距离黄河还近,朝廷的兵马到时候肯定要沿着运河往前顶,万一到了地头上,需要就地征集百姓服役,结果领兵的主帅一看城里的百姓已经逃散殆尽,挥出的第一刀,恐怕就砍在地方官员的脑袋上了。
“來人,给我下发告示,从即日起,各家粮铺的米面价格不准再往上涨,有顶风涨价,或者囤积居奇者,皆以通淮罪论处。”官老爷们儿发现自己的脑袋收到威胁的时候,做事的顾忌就立刻少了许多,第一记狠招,就用在了平素來往颇为频繁的豪商身上。
能开得起粮铺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平素他们怎么大斗入,小斗出,怎么短斤少两,以次充好,只要沒祸害到官老爷头上,地方官员们念着他们四季孝敬不断的情分,就会对他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紧时刻,你还光顾着自己发财,却不管官老爷的死活,那就别怪官老爷们手段狠了,大不了,大伙互相拉着一起去死,谁也别指望自己站在别人尸体旁数金子。
“來人,明日起,各班衙役、差员带着门下弟子巡视地方,凡家里沒人,而坊长里正不能替其担保者,宅院与家产一律查封,除非户主在十日内,自己主动上衙门來解释清楚,否则,最多半个月后,就抄沒充公。”
第二记狠招,则砍向了当地那些正在摇摆不定的普通人,你不是想跑路吗,沒关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官府正愁沒钱应付朝廷的大军呢,刚好卖了你的家产去顶账,你要是沒穷到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就冷静下來自己思量思量,自己听了几句流言就把家产尽数丢光,到底值不值得。
“來人,给张老爷,王老爷,李老爷、孙老爷,还有包老爷、色目马老爷发请帖,就说本官最近见园子里的梅花欲开,想请他们到衙门來一道喝酒赏梅。”第三记狠招,看起來就文雅了许多,针对性也更为清楚。
能跟地方大员平辈论交的,不是一等一的大户,就是家里有人正在,或者曾经为官,这些人不好得罪得太狠了,所以,将他们请到衙门里头仔细沟通一下,是必须的过程,无论平抑粮价,还是将那些躲到乡下的胆小鬼逼回城,也都离不开他们的点头与支持,而淮安军万一兵临城下,地方上是守还是降,更需要跟他们提前打个商量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到了正月底,这股突如其來的“逃荒”潮,总算得到了遏制,但是粮价,却沒如地方官员所愿,被牢牢地冻结在一个不至于饿死人的平衡点上,在开集后短短二十余日内,竟然每天都在冲击新的高度,转眼就从平素的两到三倍,跳到了十倍以上,并且还翻着筋斗,继续朝更高的云端攀升。
那些地方上的豪商和士绅们当面答应的都不错,过后,却非但沒有拿出和官府一道对付老百姓的力气來对付粮价,反而想尽一切办法抢购或者惜售,人为地制造恐慌,哪怕有官员狠下心來,在自己治下抓了几个不开眼且根子不够硬的家伙砍脑袋,过后,粮价依旧是涨起來沒商量。
根子硬到连官府也轻易不敢下手的人家,在每路每州都不算多,两、三户而已,可这两三户人家所制造的口子,却足以令地方官员最后的努力,付之东流,在他们疯狂的逐利行为下,非但粮价在飙升,布匹、绸缎、瓷器、牲口、木器,也都开始跟风而起,甚至连乡下随便就可以挖到的荠菜,只要进了城,身价也扶摇直上,对此,卖菜的商贩也自有一番说辞,忙碌上一整天,好歹也得自己换回两个干馒头來果腹,否则,明天早晨饿得头晕眼花,哪还有力气再挑着担子出城。
“淮安军早点儿打过來就好了,只要淮安军一到,那些囤积粮食不让大伙吃饱饭的狗大户,谁都跑不了。”因为舍不得家产,被官府硬生生绑在了城里的百姓,很快就找到了罪魁祸首,私底下,悄悄地抱怨。
“官老爷是存心想把大伙给饿死在城里,大伙偏不如他的愿,先挖野菜吃糠对付今天,等淮安军一到,大伙立刻想办法献城。”有一些胆子大的,则想出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打仗时沒饭吃,让仗早点儿结束便是,只要有一方能赢,不管是哪一方,大伙自然就得到了解脱
当一座城市里大部分人都吃不饱饭时,整座城市就变成了一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无论当地驻扎着多少官兵,无论城墙上挂着多少颗血淋淋的脑袋。
“打开大门迎吴王,吴王來了就放粮。”
“北风尽,南风归,看朱成碧非心乱,五德相生复相克。”
“火生土,土生金,金光散尽火重來,寒意退去春始归。”
如果说老百姓的抱怨,只是停留于发泄层面,对大元朝的地方官府构不成实际威胁,暗中传播的民谣,则径直开始对士大夫们诛心了。
尽管朱重九自己,对鬼神命理嗤之以鼻,尽管从刚刚建立那一刻开始,淮扬大总管府就公然否定了五德轮回之说,但黄河以北,却不归他的管辖,黄河以北的绝大多数读书人,却依旧对五德之说深信不疑。
按照王莽篡汉后的官方修订的说法,五德相生,是以虞为土德,生金德夏,金德夏,又生水德商,以此类推,火德宋之后,自然该是土德金,然后便轮到了金德的大元。
但官方归官方,民间却一直流传有,五德不但会相生,而且会相克的公论,朱屠户以杀戮为修行,杀了一万口猪,才重开了灵智,随后又更改火药配方,制造火炮火铳,因此,他江山必然为火德,按照五行相克的论断,金德的大元,注定要被火德的大吴所融炼,携北方寒气而來的蒙古骑兵,也注定要败在戴着南方春暖而归的淮安军之手。
与对待老百姓的抱怨不同,无论官员还是地方士绅,听了不知道从何而來的民谣后,都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这东西太邪门儿了,从商周交替,一直到隋唐易鼎,周宋相继,华夏历史上,几乎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有相应的民谣抢先给出暗示,昔日一句“桃李子,皇后下扬州”,导致隋炀帝杨广用疯狂的手段诛杀一切可疑的李姓将军,最终,却仍然免不了杨家江山被太原李氏所取代,如今,民谣里头都指明的朱屠户这个火德,要取代金德的大元了,作为凡夫俗子,还敢逆天而行么。
第五十三章 春归 下
“还好,他们沒说吴王來了不纳粮。”朱重九将军情处从北方发來的密报翻了翻,有些郁闷地丢在了桌案上。
因为今年凌汛來得稍晚了些,以及其他一些内部原因,淮安军主力至今还沒渡河,只是派出小股部队,在北岸建立了几个前哨,从敌军的抵抗激烈程度以及手头所掌握的情报來分析,妥欢帖木儿明显沒准备把主战场放在黄河岸边,淮安军接下來的渡河工作,基本不会受到太多干扰,二月中旬将主力推进到济州一线的目标,也不会出现什么悬念,更让人兴奋莫名的是,原本预料中会给淮安军制造麻烦的北地士绅豪强,居然纷纷开始转变态度,很多人家冒着被蒙元官府抄家灭族的风险,不断派遣嫡系子侄赶赴徐州投效,仿佛先前出钱出人支持察罕贴木儿与李思齐的家伙,跟他们半点儿瓜葛也沒有一般。
套用朱大鹏那个时空一句流行的话说,眼前形势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到出乎意料,但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却有些细枝末节方面的东西,让朱重九感到很是无语,仿佛吃一道国宴级大餐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了里边藏着一碟子油炸臭豆腐般。
“其实加上一条吴王來了不纳粮也沒错。”对于军情处在北方隐蔽战线的动作,刘伯温的评价与朱重九大相径庭,“反正新光复之地,今明两年的粮赋肯定征收不上來,而主公今后的国库所需,亦不会仰仗于地方上那些粮赋,所以,不如主公干脆主动做过顺水人情。”
“可毕竟早晚还是要收,并且,你知道我担忧的不止是这个。”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很显然,刘伯温在故意打岔,不想让自己在这些小事上面分心,毕竟,到现在为止,有关北伐的一切事项,都在按照总参谋部的预定计划在进行,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完美得几乎像一座刚刚出场的座钟,每一声嘀嗒都毫厘不差,只是,里边钢铁的冰冷气息多了些,缺乏了一些生命的味道。
可是,朱重九有时候却无法不分心,虽然,他现在的想法,与周围的同伴格格不入,除了已经亡故多年的芝麻李,这个世界上,沒有第二个人理解“吴王來了不纳粮”这一典故,而他现在,却依稀看到自己在慢慢朝当年的李闯王靠拢。
依靠百姓们对大明朝廷的不满和对轻赋薄税的期待,迅速将旧有秩序砸个稀巴烂,然而从造反者转为执政者之后,却发现很多原來需要对手担当的责任,都一并转嫁到了自己头上,而自己麾下,却只有七八万可战之兵,两三百万可用之财,先前许下的许多美好承诺,全都迅速变成了梦幻泡影,先前明明答应好了的不纳粮,回头却发现,不让百姓纳粮的话,闯王自己都得活活饿死。
“是北方的粮价,还是四处传唱的童谣,,主公多虑了。”如果刘伯温能猜到朱重九的心中的想法,一定会大声喊冤,事实上,他根本沒太留意朱重九最近几天的情绪变化,之所以出言开解对方,只是尽一个臣子的本份,“粮价虽然涨幅远远超过总参谋部的预估,但只要地里长出野菜來,就饿不死多少人,况且主公事先已经尽力在疏导百姓逃荒,把他们强行留在城里的人不是您,至于那些童谣,自古以來领兵作战,手段就无所不用其极”
“是啊,责任不在我,饿死多少,账也该记在蒙元那边。”朱重九又看了刘伯温一眼,脸色变得愈发落寞,这就是穿越者的痛苦之处,哪怕是走得最近的人,都很难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双方的思想隔着数百年的进化里程,而被动地输了游牧民族七十余年的“狼血”,这个时空的华夏俊杰,心肠远比宋朝时前辈们冷酷无情。
“只是,我听说过一句话。”沒等刘伯温继续开解,他又苦笑着补充,“哪怕最终目标再高尚光明,也不该用邪恶的手段去追求,因为目的是树,手段是种子,邪恶的种子如何能够长成正义之树,。”
这句话,跟时下人的思维相距更为遥远,令刘基先发了好半晌愣,才捋着胡须,摇头回应,“此语,恐怕是隐世先师所云吧,为何微臣在先师所授主公之书中沒见到过,请恕臣直言,此语乍听起來的确震耳发聩,然先师此语,恐怕说得是盛世当中如何立身,而不是乱世当中,如何开辟太平。”
隐世先师,是大总管府众人对朱重九编纂出來的授业恩师的尊称,特别是在刘基、罗本等文臣眼里,能以一把杀猪刀坐拥淮扬的自家主公,绝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莽汉,而是像秦末时张良一样,受过某个來历不明的隐士大贤教导,被其推崇有加的入世弟子,至于朱重九凭借自家记忆陆续编篡而出,又委托了禄双儿誊抄的几本放在另一个时空只能算普通高中或者野鸡大学教材水平的书籍,如《算学》、《物理》、《基础经济学》等,则被接触过的人自动脑补为朱重九的师门绝学,地位等同于《太公兵法》和《黄石公三略》,(注1)
朱重九实在解释不清楚两个灵魂融合以及两个时空交汇的玄妙,所以对刘基等人的脑补,也是一笑默认,这样做的好处是,他在身边人眼里,终于不再是弥勒佛转生,但同时也引來了一个巨大不良后果,那就是,当读完了他贡献出來的所有师门绝学之后,刘基等人便不再迷信书上的每一句话,而是开始尝试着论证或者质疑。
“传闻昔日太公尚曾经说过,宁在直中取,勿于曲中求。”与刘基一样,罗本也觉得朱重九眼下突然留露出來的心态,有些不合时宜,“但太公尚之言,乃是教文王如何治国,却不是如何争天下,自古兵家都主张,内外有所不同。”
“是啊,主公自己也曾经说过,只要能让我淮扬子弟少一些牺牲,北伐时不在乎用一些非常手段。”唯恐朱重九在关键时刻犯了妇人之仁,军情处主事陈基也赶紧跟在罗本身后帮腔,刚刚留起來的三缕小胡子,看上去飘然绝尘。
政务院主事苏明哲虽然沒有帮腔,但手里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來的,却是一摞厚厚的账册,不用仔细看,朱重九光是凭着表面的颜色和标记,就知道这是为了给淮安军北伐创造便利,大总管府在最近几个月的投入明细。
那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字,几乎抵得上大总管府一整年的税收,好在除了税收之外,大总管府还握着这两年从淮扬商号拿到的分红,并且又刚刚抄了蒲寿庚的家,否则,照这种花法,沒等打到大都城下,淮安军自己就得先断了粮饷。
无论是有声的驳斥,还是无声的提醒,在座众人,表达的都是同样的内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保证北伐的成功,任何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使用,而道义和慈悲,只能适用与自己人,不能给予敌方的军队和百姓。
所谓自己人,便是淮扬大总管府,淮扬商号,淮安军以及刚刚暂露峥嵘的华夏复兴社,最多,最多扩充到大总管府目前治下的所有百姓,而北方沦陷之地的黎庶,肯定不应该计算在内。
“几位误会了,朱某不是突然滥发慈悲,也不是指责军情处最近一段时间所作所为过于阴险。”对着大总管府内部的逆耳忠言,一般情况下,朱重九都能做到从谏如流,但是这一刻,他却例外的选择了固执己见,“我只是觉得,如果在能做得光明正大的时候,尽量不用这些出格手段,童谣这东西,编起來容易,传播得也足够快,但一不小心,恐怕就会其他人利用,反而害到自身,至于眼下北方人为制造起來的饥荒,虽然责任不在咱们,最初却毫无疑问因为咱们而起,所以,朱某不能再等了”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迅速从众人脸上扫过,看到的多是犹豫、困惑、郁闷和失望,“所以,朱某决定咱们不再等了,德济,传我的将令。”
“在。”总参谋部典军参谋,胡大海的养子胡德济上前一步,满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