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而已。”孛儿只斤·爱猷识理答腊自幼被妥欢帖木儿当作帝国继承人來培养,《资治通鉴》中关于贞观之治前后的段落,读过恐怕不下二十遍,此刻听自家母亲忽然提起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两之间的故事,岂能猜不到后者突然心软,因此想都不想,顺口回应,“您沒看见,旁边还站着尉迟恭么,如果李渊还不识相的话,恐怕史册上关于这段故事的记载就变成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杀父夺位,而李世民为父报仇了。”
这几句话回答得,可谓干脆利落到了极点,奇皇后闻听,心里顿时就一片冰凉,犹豫了片刻,强笑着说道:“犀牛儿真是慧眼如炬,居然连李渊父子当时的想法,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不过李世民这样做,毕竟落下了个好名声,李渊退居深宫后,也沒再给他添任何麻烦。”
孛儿只斤·爱猷识理答腊撇撇嘴,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屑,“那是因为李渊手下的心腹,已经老得老,死得死,翻不起什么风浪來了,否则,他才不会甘心做他的太上皇,您沒见史书上记载么,他当太上皇那几年,又给李世民生了一大堆兄弟姐妹,这个人的精力,可不是一般的充沛。”
“那”奇皇后闻听,心里愈发觉得寒冷,儿子长大了,远比其父亲杀伐果断,万一妥欢帖木儿不肯主动认输的话,恐怕想做个平安太上皇都沒可能,但到了此刻,她却不能半途而废,否则,爱猷识理答腊光凭他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斗得赢他父亲妥欢帖木儿,妥欢帖木儿反败为胜之后,也不可能容忍一个逆子活在世上。
这就是皇家,汉人当政也好,蒙古人当政也罢,眼里头有的都只是那把椅子,沒有父子之情,也沒有夫妻之恩,可怜自己先前还曾经幻想过将丈夫逼退之后,与儿子共同执掌朝政,现在看來,恐怕儿子在干掉丈夫之后,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自己。
想到自己今后最有可能得到了下场,奇皇后就觉得有股冷风从半空中直扑下來,钻进自己的脑门,钻进自己的心脏,然后与心中原有的冰块混合在一起,随着血液流遍四肢,她的脸瞬间变得很白,嘴唇也被冻得一片乌黑,想再跟自家儿子说几句手下留情的话,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也被寒气冻住了,所有词汇,堵在嗓子眼儿,一个字都表达不出來。
“到底是女人,不足相谋大事。”见到自家母亲忽然难过成这般模样,爱猷识理答腊偷偷腹诽,然而,眼下毕竟他还沒有取得最后的成功,不能失去自家母亲的支持,更不能将善变的母亲逼到父亲那一边,于是,强装出一幅善解人意模样,笑着安抚,“您放心好了,我会努力控制住火候的,父皇从小就最宠爱我,又这么早就立我为太子,我岂能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我想让他去后宫歇息,主要是为了大元,为了保住列祖列宗历尽艰辛才打下來的这片江山,否则,等到父皇想起來把担子完全交给我时,恐怕大元朝已经剩不下什么了。”
“犀牛儿,你有这个心思,有这个心思就好。”奇皇后将信将疑,强笑着点头,“娘亲先前也是为了你能做个中兴之主,才希望你父皇早些退位,可是现在想想,你父皇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的,娘亲这样做,恐怕过后再也沒脸见他。”
“您放心好了,父皇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爱猷识理答腊悄悄撇了下嘴,然后继续笑着安抚,“您看他这两年來,每天有一大半儿时间都在修炼那个“演蝶儿”秘法,哪有功夫管这个国家,只是大元沒有父子相让的先例,他才沒主动退居深宫,儿臣这次轻轻推上一把,他就有了足够理由把担子放下,一门心思去修炼他的长生之道了,只要咱们母子别断了每轮八个***的供应,父皇说不定还会感谢咱们娘俩呢。”
“你这孩子,怎能如此埋汰自己的父皇。”听到“***”三个字,奇皇后心中的寒气瞬间有一大半儿变成了怨毒,什么藏传秘法,什么长生大道,还不是像春天发情的牲口般,扎堆在一起配种,真的再生出孩子來,谁知道是大喇嘛的,还是孛儿只斤家族的,如此,还不如让爱猷识理答腊早点继承皇位,免得妥欢帖木儿哪天修炼修得走火入魔,把喇嘛的儿子,也给立了太子。
见自己一句话,就成功打消了自家娘亲的退意,爱猷识理答腊心中好生自得,笑了笑,继续补充道:“不过娘亲放心,父皇修炼长生之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早就登堂入室,他的那几个喇嘛师父,儿臣会尽早送去极乐世界伺候佛祖,就不劳他们居住在红尘之地了。”
“好吧,我儿掌握分寸就好,除了你的父皇,其他人该杀的一定要杀,千万不能手软。”比起自家丈夫,奇皇后更恨那些在后宫中日日开无遮大会的喇嘛,尤其是那个胆大包天伽璘真,居然向妥欢帖木儿建议,拉自己一道修炼的大喜乐,若不是自己知道后,挥刀自刺,弄不好,妥欢帖木儿还真会听从他的提议,将自己跟众喇嘛共享。
“那是自然。”爱猷识理答腊笑着点头,双目当中寒光四射,无论维护皇家荣誉,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皇位安全,他都不能再留着那些喇嘛们,否则过几年,后宫里冒出一大堆兄弟姐妹,他再想动刀子,恐怕就已经來不及。
“大臣那边,你觉得会如何反应。”既然无路可退,奇氏只好先将对丈夫的怜悯放在一边,转而询问起善后的安排。
“搠思监已经主动來投,秃鲁帖木儿也表示要跟哈麻划清界限,定柱是个糊涂虫,他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于太尉月阔察儿和汪家奴,他们两个跟哈麻关系太近了,儿臣沒敢打草惊蛇,事成之后,也不准备再留着他们。”爱猷识理答腊收起笑容,咬牙切齿地回应。
哈麻在朝堂上党羽众多,无须母子二人动手,妥欢帖木儿自己就会清洗掉其中一大半儿,剩下的那些,能用的就暂且对付着用,不能用的,就直接杀掉了账,对母子二人來说,也沒什么可惜。
不过,杀人这种事情,最好讲个名正言顺,于是乎,奇皇后想了想,又低声提醒,“汉臣那边呢,你联系了几个,他们什么态度。”
“汉臣都是摆设,能有什么态度,。”爱猷识理答腊看了她一眼,不屑地撇嘴,“不过,”
忽然,他又摇摇头,展颜而笑,“您记得前些日子被父皇打板子那个韩元善么,这个人很有意思,前几天我去他府邸上探望他,他居然跟我讲了个冒顿单于的故事,说此人在位期间,攻灭东胡,西击月氏,南侵中原,北服浑瘐、屈射,丰功伟绩,可与秦皇汉武比肩,真是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药 下
“立刻派人杀了他!”奇皇后大惊失色,双眉倒竖起来,如两柄出鞘的匕首。
冒顿单于鸣笛杀父的典故,对熟悉汉家文化的她来说,一点儿都不陌生。为了从他的亲生父亲头曼手中夺取单于之位。冒顿先制作了一支可以发出声音的利箭,命令麾士卒凡鸣镝所向,就万弓齐射。待士卒们听懂了他的命令之后,他就开始将目标从猎物宝马一步步升级到自己最喜欢的姬妾。每一步中,凡是犹豫着不肯放箭者,皆处以极刑。士卒们非常在严刑的逼迫,逐渐被培养成出了一种本能,只要是鸣镝声响起,就不管目的是谁,万箭齐发。最后,冒顿在打猎时,将鸣笛射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无论中书左丞韩元善是怀着什么目的给爱猷识理答腊讲这个故事,很显然,他已经发觉大都城中正在进行的阴谋。所以,为了保全自己,奇氏就必须让他死,死得越早越好!
谁料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却对其母的建议不以为然。摇摇头,笑着道:“一个无胆鼠辈而已,何必因为他而打草惊蛇?就算猜到了什么,他敢去父皇那里出首么?他就不怕他给儿臣讲的那个故事,被父皇当作挑拨离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像桑哥失里那般一根筋!”奇氏说不过自家儿子,只能拿别人的例子做比方。
“桑哥失里是急着往上爬,韩元善已经是汉臣中的第一人了,还能往上爬几步?”爱猷识理答腊非常有主见,摇摇头,继续笑着反驳,“娘亲且安,此人挑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儿臣讲鸣镝杀父的典故,无非是想告诉儿臣,他想站在儿臣这一边而已。况且即便他不是这个意思,儿臣也觉得冒顿单于的确干得不错。接任单于之位后,没多久就一统塞外诸部。连汉高祖刘邦都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靠和亲进贡,才能保住一夕安枕!而匈奴百姓提起冒顿,只会记得他横扫二十六国,谁会在乎他怎么得到的单于之位?!”(注1)一番话,再度说得奇氏无言以对。鸣镝杀父这件事从私德上来说,的确是违反父子人伦。但是对于当时的匈奴,却明显是一件壮举。匈奴之后五十余年的兴盛,就是明证。而今天她和爱猷识理答腊所谋划的事情,若是能让大元中兴,即便对妥欢帖木儿本人有所亏欠,心里也无须过于内疚了!
正感慨间,又听见爱猷识理答腊冷笑着补充道,“当年奶公曾经说过,大元帝国之所以走到今天这般地步,就是蒙古人身上少了祖宗身体内那种狼性,而汉人身上的羊性却越来越多。只可惜父皇误信谗言,居然生生逼死了他。儿臣即位后若是想中兴大元,恐怕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从恢复族人的狼性上着手!”
所谓奶公,就是大元前丞相脱脱。爱猷识理答腊幼年时,曾经长时间寄养在他家。文武和权谋等各方面的启蒙,都是脱脱亲力亲为。后来爱猷识理答腊迟迟不能被确定太子之位,也是脱脱出马,才说服了妥欢帖木儿,令他定最后的决心。
所以在爱猷识理答腊心目中,脱脱等同于自己的授业恩师,甚至半个父亲。虽然在脱脱落难时,他没有给予任何援手。
“我儿既然有成竹在胸,当娘的自然不能拖你的后腿!”对于逼退了妥欢帖木儿之后该如何治理国家,奇氏心中也没有任何既定之策。听爱猷识理答腊说得似模似样,并且还拉了已故的丞相脱脱背书,就笑着点头答应。
母子二人又展望了一会儿未来,最终打消了全部疑虑,确定一切按照原计划执行。看看外边天色将晚,爱猷识理答腊便起身向自己的娘亲告辞。那奇氏知道自家儿子事情多,也不挽留,命令宦官和宫女点起灯笼,亲自送对方出了广寒宫。走过太液池上的廊桥,转身回返,在掉过头的瞬间,却发现自家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高出了自己大半个头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早就过了需要人搀扶的年龄。
“犀牛儿——!”奇氏没来由心里一酸,停住脚步,再度侧转身,对着儿子的背影低声呼唤。
爱猷识理答腊的腿顿时绊了,以为自家母亲又要反悔,赶紧转回身来,笑着轻怕胸脯,“娘亲还有事情么?放心好了,儿臣真的会把握分寸。至亲不过父子,高丽也是弹丸之地,对大元没任何用途。”
“不是,不是!”奇氏擦了眼角,轻轻摇头。“娘亲只是想多看你一眼。算了,你走吧。天冷了,小心地上露重!”
“儿臣知道了,娘亲也小心!”爱猷识理答腊也笑着摇头,转过身,昂首阔步而去。
他现在时间不充裕,才没耐心花费在母慈子孝这些琐碎事情上。回到自己的东宫太子府,立刻将手的一众心腹召集起来,重新调整策略。以防事到临头时奇皇后那边又出了问题,影响了整个大局。
成,就是平步青云,败,就是满门抄斩。太子府众人也知道大伙都无路可退,因此很快就拿出了好几种应急方案。只是太子府的实力过于单薄,这些方案看似精密,若是真的失去了奇皇后那边的支持,单独面对妥欢帖木儿的雷霆之怒,依旧胜算甚低。
“臣有一弟,如今在直沽市舶司任水师千户之职,麾有大海船五艘。可为应急之用!”太子府詹事李国凤素来谨慎,见种种策略都不能确定万无一失,干脆提醒爱猷识理答腊预先考虑退路。
“去哪?孤能去哪?若大事不能成,谁又敢收留孤家?”爱猷识理答腊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质问。
做事就怕预留退路,未等开战就先想着逃命。只要开了个头,后果就非常难以预料。所以他一定要果断刹这股歪风。
“这,这。。。。”李国凤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支支吾吾说不出具体去向来。出海的话,最妥当的地方当然就是高丽。然而在大元朝廷的重压,高丽国又怎敢不交出众人的脑袋?
“殿切莫生气,李大人手中的海船,未必不能派上用场。”不忍心看着李国凤被杀鸡儆猴,太子府怯薛副万户伯颜拱了拱手,主动接过话头,“末将听人说,淮贼重利。若是殿派人与朱屠户搭上线儿,即便皇后临阵退缩,有了淮贼派来的死士相助,殿也一样稳操胜券!”
注1:刘邦在公元前200年亲征塞外,被冒顿以优势兵力包围。最后靠贿赂冒顿的妻子,才逃出生天。此后汉军再也无力出塞,刘邦派刘敬送汉朝皇族的公主去给单于当阏氏,每年奉送给匈奴一定数量的棉絮缯酒米和食物,换取和平。直到汉武帝时期,局面才彻底逆转。
第八章 暗战 上
“什么,你居然要我去勾结朱贼?!”爱猷识理答腊的手迅速搭上了剑柄,双眼目当中怒火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