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惨重的打击,一桩接一桩接踵而來,纵使妥欢帖木儿心志再坚韧,也有些承受不下了,福州路同知王章临终遗奏,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里边期盼王师早日南下的字字句句,非但沒能起到激励大元皇帝振作的效果,反而变成了一股从天而降的重压,令妥欢帖木儿觉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艰难,越來越艰难,眼前世界不停地旋转
“陛下,陛下节哀。”朴不花见势不妙,赶紧将福州路同知王章的遗折放下,跪倒在地上抱住妥欢帖木儿的双腿,一边拍打一边低声安慰,“王大人虽然死节,其忠烈之举,却可以令天下义民前仆后继,只待要朝廷腾出手來,派遣大军南下,夺回”
“大军,行了,你别拿好话糊弄朕了,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妥欢帖木儿用力摇头,苍白了脸上,写满了凄苦。
大军,眼下除了驻守在山东的太不花部,朝廷哪里还有其他兵马可用,陕西行省的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往大都送,湖广那边哀鸿遍野,福州路一丢,闽南规模最庞大的一支官军,福建道宣慰司麾下的兵马,也被朱屠户手下的傅友德给切断了后路,而其正前方,则是胡大海、徐达所帅的两路淮贼精锐,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如果本月底还有传來陈友定全军覆沒的消息,恐怕已经算是奇迹一桩。
事到如今,恐怕唯一还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泉州蒲家所掌控的亦思巴奚军,但据从海上送來的传闻,泉州蒲家在听说福州路被朱屠户拿下之后,竟然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去争,相反,蒲家的女婿,亦思巴奚军万户那兀纳立刻派遣心腹,驱逐了兴化和漳州的朝廷官员,将这两路之地完全控制在了自己手里,眼下据说蒲家的使者已经与朱屠户在福州城内把盏言欢,双方彻底澄清了因为刺杀案所产生的“误会”,准备联手平分南洋诸国的海贸之利,有这么一笔高达每年上千万贯的大买卖可做,蒲家若是还能跟朱屠户打得起來,才怪。
无可用之兵,无能战之将,无忠义之臣,这,就是眼下大元朝所面临的现状,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妥欢帖木儿宁愿回到两年前,回到脱脱还担任丞相的那会儿,虽然脱脱专横跋扈,屡屡令他这个皇帝头疼,至少脱脱还有本事召集兵马跟朱屠户一战,不至于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枯坐在深宫里一个人面对所有麻烦。
“陛下,要不老奴去宣哈麻大人入宫。”正当妥欢帖木儿想起脱脱的诸多好处之际,朴不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让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就从惨白转成了青黑,瞪圆了一双怒目,大声喝骂,“你这个狗东西,到底是何居心,那哈麻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念念不忘替他说话,莫非你以为,朕就真的控制不住朝廷,真的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吗,。”
“陛下,老奴冤枉。”沒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换了个这么一个结果,朴不花立刻俯首于地,心中一片凄冷,“老奴冤枉,老奴从小就跟着陛下和皇后,眼里根本不认第三个人,老奴以残缺之躯出任荣禄大夫,资政院使,位列内宫太监之首,换了别人,谁还能给老奴更多。”
最后一句话说出,他已经泪流满面,妥欢帖木儿听在耳朵里,刚刚窜起來的无名业火迅速熄灭,是啊,朴不花已经是太监之首了,即便换了别人來当皇帝,也拿不出更高的官职给他,更何况哈麻只是个丞相,除了篡位之外,无论如何都管不到内宫,如果连朴不花都不可信的话,普天之下,自己还能再信任谁。
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禁不住幽幽叹气,“唉,算了,你先起來,朕不是针对你,谁叫你不长眼色呢,你应该知道,朕,朕现在对哈麻极为失望。”
“老,老奴知错了,陛下,陛下如果还生气,就踢老奴几脚,千万别憋坏了身子。”朴不花闻听,赶紧又磕了个头,缓缓站起。
“踢你作甚,踢你就能拿出办法來么。”脱欢铁木看了他一眼,疲惫地摇头,“有关哈麻的话,你必须烂在心里,朕,朕现在,朕现在很难。”
“陛下放心,老奴当年可是陪您一起对付过伯颜的人。”朴不花用力点了点头,低声保证。
“朕知道,朕知道你靠得住。”想到这么多年來的相伴之情,妥欢帖木儿心中微暖,继续疲惫地点头,“可是朕不知道,眼下满朝文武中,如你一般能靠得住的,还剩下几个,朕不知道啊,他们眼里除了钱之外,还有沒有朕这个皇上。”
“陛下,陛下您可能,可能是多虑了,其实,其实哈麻只是个庸才而已。”见妥欢帖木儿颓废成如此模样,朴不花硬着头皮,又低声劝解了一句,“您想收拾他,一道圣旨就能解决,根本用不了太多手段。”
“嗯。”妥欢帖木儿的眉头又快速竖起,眼睛里头寒光四射。
“陛下莫急,且听老奴把话说完。”朴不花这回心里早有准备,再度跪倒,先重重磕了个头,然后低声说道:“当年伯颜、脱脱等人手中有兵有将,陛下尚能轻松杀之,如今又何必畏惧一个哈麻,雪雪虽然手握重兵,可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底下的将领又多是朝中大臣子侄,跟他一块混日子沒问題,一起造反,却未必会肯,而眼下大都城内,成建制的兵马,只有您的五万怯薛,和太子的六千东宫侍卫,真正能跟着哈麻走的,连两千人恐怕都凑不够。”
“你说得倒是简单,但朕拿什么罪名杀他,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月阔察儿等人跟他不是一个鼻孔出气。”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朴不花一眼,低声质问,语气虽然依旧冰冷,但脸上的愁容,毕竟还是舒缓了不少。
“老奴曾闻,以利相聚者,不可共患难。”朴不花笑了笑,非常自信地给出答案,“月阔察儿等人之所以平素与哈麻往來甚密,乃是因为哈麻将与南方贸易的红利,大部分都分给了他们,而陛下只要给不动他们各自碗里的好处,只动一个哈麻,他们虽然有资格调动禁军,却也犯不着跟哈麻一道冒抄家灭族之险,至于罪名,哈麻爱财,家资百万”
“你是建议朕以贪赃之罪杀了他,抄沒了他的家产,,你这老狗,下嘴真够阴毒。”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又是一变,瞪着朴不花,低声骂道。
骂过之后,心里却又轻松了许多,给百官发俸禄要钱,打仗要钱,招兵买马要钱,给寺庙布施要钱,这大元朝廷,一日沒钱,就一日无法安稳,而当年自己下令抄了脱脱的家,就用所得之财解了燃眉之急,那脱脱还素有清廉之名,不像哈麻这般贪到了骨子里头
“皇后和老奴,这几年从族人里头,培养了许多忠诚可靠的孩子,足以接掌哈麻名下的各项产业和商号,使得其最快恢复运作。”朴不花沒有直接回应妥欢帖木儿的话,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又狠狠捅了哈麻一刀。
这一刀,基本上等同于戳破了哈麻的心脏,妥欢帖木儿听了,心中的烦恼瞬间又减轻了许多,叹了口气,低声道:“也好,有皇后和你替朕看着,总比便宜了外边那些庸碌之辈强,唉,只是朕这样做,顶多是能给天下忠义之士一个交代,对时局而言,依旧沒任何作用。”
‘老子只是不想看你这幅如丧考妣模样,哪管什么时局不时局,’朴不花偷偷看了妥欢帖木儿一眼,同时在心中暗暗腹诽。
他当然知道,哈麻就是传说中那种替罪羊,杀了哈麻,顶多让妥欢帖木儿本人面子上好看一点儿,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題,但是实话,却不能如实说,斟酌了一下,继续顺嘴瞎编道:“陛下请恕罪,老奴倒是觉得,舍了一个哈麻,可以让很多麻烦迎刃而解,至少,至少能让朝中诸公明白,陛下非可欺之君,此外,此外平白多出一笔钱粮來,陛下就可以用來再养一支大军,老奴,老奴觉得,把军队交给谁,都不如陛下和太子亲自掌控,而这么大一笔钱”
说着说着,他的眼前就是一亮,“这么大一笔钱,至少可供十万大军两年之需,老奴听闻,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素來受太不花和雪雪的刁难,连军饷都发不出,而若是陛下以对付朱屠户为名,招他们二人各带一批亲信入大都问对,想要拿下哈麻时,连甚至禁军都不必动,更不必在乎什么月阔察儿和秃鲁帖木儿等人的态度。”
第二章 大潮 下
“此言甚善,想不到,想不到你这老东西,还真有几分急智。”妥欢帖木儿从书案后一跃而起,脸上写满了不健康的潮红,自打朱屠户渡江那天起,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虽然朴不花的这个主意距离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奴智短,只是懂得沒有陛下,就沒老奴而已。”朴不花被妥欢帖木儿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连忙红着脸表示谦虚。
事实上,他刚才只是在满嘴跑舌头,根本就沒想着去解决问題,但是既然一不小心歪打正着,当然也不能放着现成功劳不捡。
“你这老东西,的确是难得的忠心耿耿。”妥欢帖木儿也是坐困愁城太久了,抓着跟稻草就想当大船,“另组新军,朕亲自掌兵,的确,朕早就该亲自掌兵了,朕若是亲自领兵,又怎会受权臣之制,,嗯,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是吧,古语有云,朝无能臣,求贤于野,他们两个恰恰合适,哈麻、月阔察儿等人负朕,但福州同知王章却未曾负朕,察罕贴木儿与李思齐在朝中无根无基,情况与王章相类,朕为何不重用他二人。”
一番话,逻辑上混乱不堪,但想抛开满朝文武另起炉灶的急切心思,却暴漏无疑,朴不花听了,不觉额头冒汗,赶紧又躬下身体,附在妥欢帖木儿耳边说道,“陛下,谋事不可操之过急,哈麻是哈麻,月阔察儿是月阔察儿,陛下千万不要逼着他们两个联手。”
“朕知道,朕知道。”拖缓帖木儿正在兴奋当中,毫不介意地连连点头,“朕当然不能让他们联合起來对付朕,朕一个一个收拾他们,然后再去收拾朱屠户,重整河山。”
想到满朝文武忠诚度皆不可靠,他脸上的笑容又以令人无法适应的度变冷,“调他们入朝奏对容易,但他们怎么能猜到朕有重任要委托他们二人,,朕,朕的意思是,谁去替朕传递密旨,老东西,恐怕就得你亲自跑一趟了,嘶,,,不行,你太显眼,哈麻肯定会有所提防。”
“谢天谢地。”朴不花偷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额头上冷汗淋漓,眼前这个人沒担当,他打小儿就非常清楚,自己替他去传一次密旨沒问題,替他整顿兵马准备入大都清君侧也沒问題,但是万一中间出了疏漏,就甭指望他肯认账,结果肯定是第一时间拿自己脑袋安抚群臣,然后继续去做他的“圣明天子”。
正庆幸间,耳畔却又传來妥欢帖木儿的声音,每一个字里头透着浓烈的焦躁,“你夹袋里头就沒有合适的人了么,难道朕,朕还得派太子乔装出大都,,万一太子在路上有个闪失,朕,朕,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这,这满朝文武,竟,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朕,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忒地窝囊。”
‘脱脱当年是奉你的命令去剿贼,哈麻也是奉你的命令休生养息!’朴不花心中继续嘀咕,却不得不绞尽脑汁替自家主人分忧,出面挑大梁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干的,有脱脱与哈麻这两个前车之鉴在,他才不想步人后辙,不光是他,其余任何文武大臣,只要头脑足够清醒,现妥欢帖木儿是准备对哈麻下手后,估计也不愿意揽这个差事,若找一个对妥欢帖木儿忠心,但同时脑子又不那么清醒的,还真挺难,不过
猛然间,朴不花再度福灵心至,拱了下手,满脸堆笑着回应,“陛下,其实你根本不用找老臣要人,你的夹袋里,就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哪个。”妥欢帖木儿被说得满头雾水,皱着眉毛四下扫视。
他近年來,的确破格提拔了一些新锐,但这些新锐要么身后的家族与哈麻关系太密,要么碌碌不堪大用,猛然间委以重任,恐怕连大都城都沒等走出去,就已经逼得哈麻狗急跳墙。
“陛下莫非忘了桑哥失里,他前几天还曾入宫负荆请罪。”朴不花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提醒。
“桑哥失里,那个蠢货,你居然还敢跟朕提起他,。”妥欢帖木儿再度勃然变色,瞪圆了通红的眼睛质问。
当初桑哥失里献计合纵红巾群豪,共同对付朱屠户,的确让他眼前一亮,后來此人又主动请缨去游说刘福通,更是令他在心中充满的期待和赞赏,然而,事实却证明,此人根本就是个过江盗书的蒋干,非但不能成事,反倒给朝廷带來了更多的麻烦。
“陛下勿急,老奴并非得了桑哥失里的好处,才替他说话。”被妥欢帖木儿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瞪着,朴不花反倒变得冷静了起來,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抹了一把,然后继续舌灿莲花,“昔秦公三用败将,最终才洗雪崤山兵败之辱,桑哥失里虽然上次辜负了陛下的期待,但他毕竟年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知耻而后勇,况且桑哥失里在过黄河之前,曾经派人送信给太子和陛下,替李思齐和察罕二人鸣不平,与二将早就结下了善缘,此番出使刘福通受辱而归,陛下还沒來得及予其以处分,如果贬其去李思齐军中效力,同时暗中带一道密旨过去,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觉。”
“嗯。”妥欢帖木儿闻听,不觉再度意动,桑哥失里的能力有限,但忠心却如假包换,而去向李思齐和察罕帖木儿两个传密旨,的确也不需要什么能力,只需要此人忠诚可靠就好,所以这个角度上看,桑哥失里也的确是个非常恰当的人选。
“陛下,要不然,老奴这就派人把桑哥失里偷偷召进宫來。”见妥欢帖木儿的态度已经明显软化,朴不花捏了捏袖子里的珠串儿,继续低声试探,。
珠串是由上好的扬州珠串成,共三十六颗,乃三十六天罡之数,个头都不算太大,但难得的是每一颗都呈金色,彼此之间大小毫无差别,像这样一串扬州珠,如今在大都城内价值绝对在五千贯之上,并且绝对是有价无货,什么时候能买到全凭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