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三思,。”在一片欢呼声中,第一军团长史冯国用的劝谏,听起來格外孱弱,“主公乃万金之躯,而我淮扬如今的情况亦不似从前,有如此多精兵强将在手,主公何必”
“你不用劝了,朱岂是那坐享其成之人。”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打断,“在家里养了一年半,朱某也髀肉渐生,巴不得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所以此番南征的主帅,朱某是当定了,咱淮扬如今虽然猛将如云,却沒一个人比朱某更适合。”
“这”冯国用正准备再劝,左脚的小拇指,却被苏先生轻轻用拐杖捅了一下,愣了愣,将后半截的劝谏吞回了肚子里。
他是个聪明人,反应出奇地快,无需更多提醒,就明白了苏明哲的具体暗示。
单论用兵之道,徐达肯定远在自家主公之上,但徐达的威望原本就不足,前番主公遇刺,大部分刺客又是出于第三军团当中,虽然过后军情和内务两处,已经联手证实了徐达的清白,但此事却对他的个人威信的打击,却永远无法挽回。
所以如果让徐达來做南征大军之主帅的话,第一和第二军团的几个正副指挥使们,未必会对他心服,而始终被大总管视作嫡系中之嫡系的的重炮旅和骑兵旅,恐怕更是要对徐达阳奉阴违,百般刁难。
“只可惜了徐天德那一身本事。”想到这儿,冯国用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叹气,“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徐达重情重义,气度恢弘,而他倒霉,也倒霉在这重情重义上,以至于稀里糊涂就被一群濠州老乡混到了身边,连对方到底从哪里來,曾经有过什么经历都沒弄清楚。”
正感慨间,又听见朱重九大声吩咐,“国用,你这回就留在扬州,负责辅助子云,为各路人马提供粮草补给,以及协调配备辅兵,伯温随我同行,随时谋划军务。”
“是。”冯国用又愣了愣,与刘子云两个双双起身答应。
知道二人情绪不高,朱重九想了想,继续说道:“此番南征,少不得要跟张士诚借一条道路,而那张士诚生性狡诈善变,蒙元江浙和江西两省的残兵,恐怕也会对我军的后路虎视眈眈,所以朱某在身后,必须留下两个能稳得住,且善于随机应变之人,随时为朱某提供接应,除了子云和你之外,朱某实在想不出來,还有谁跟适合担此重任。”
刘子云和冯国用两个听了,心中的遗憾稍减,双双举手行礼,大声承诺,“主公尽管放心,我二人必将竭尽全力。”
“你们俩素來稳妥,能留下來,朱某当然再无后顾之忧。”朱重九笑着夸了一句,紧跟着将目光转向朱强,“水师准备得如何了。”
“启禀主公,水师上下枕戈待旦,只需主公一声令下,就可扑向任何对手。”朱强立刻长身而起,肃立敬礼。
“好。”朱重九非常正式地给朱强还了个军礼,随即继续调兵遣将:“后天一早,水师护送各路大军过江,然后,就在江宁城外集结,将士都不要下船,随时准备再度起锚。”
“是。”朱强欣喜地答应了一声,昂挺胸。
自打上次跨海奇袭胶州之后,水师足足有两年时间,都在为下一次大战做准备,这二十几个月里,弟兄们在外海拿着鲸鱼和海盗练手,对各种战术和阵形的掌握,早已经滚瓜乱熟,就等着再度被用在刀刃上,给那些嘲笑水师光花钱沒用途的家伙,给世间所有目光短浅之人,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喜。
“水师这次的敌手,是蒲家舰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叮嘱,目光缓缓从朱强写满自信的面孔上离开,缓缓转向刚刚挂起的舆图。
第三军团目前最远只控制了旌德,即便跟张家军借路成功,也要穿过处州、建宁和福州三路,才能兵临泉州,而即便有那五百万斤羊毛的订单做贿赂,也不能保证,蒙元朝廷会坐视淮安军横扫整个浙东,最大的可能,只是能让蒙元朝廷的反应度变慢,最终做出决策的时间尽量向后拖延而已。
所以,此番南征,度就成了关键,淮安军必须赶在蒙元朝廷正式做出决策前,锁定整个战局,如此,在6地上,就需要一个急先锋,替整个大军攻城拔寨,扫荡阻拦,而放眼整个南下大军当中,无论是徐达,还是傅友德、丁德兴,都并非最好的人选。
刹那间,他眼前又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阔步冲阵,所向披靡。
一人,一枪,六军避易。
。。。
第五十六章 复出
胡大海最近一段日子,每天都活在悔恨当中。
他后悔,自己长期沉迷军务,疏于管教,居然养出了一个野心勃勃头脑却又愚蠢冥顽的儿子。居然想着刺杀朱重九,嫁祸给徐达,然后好让自己这个老爹取而代之。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上次,接到内务处提醒之时,不亲手将儿子送进监狱。否则,就凭着那些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行为,现在胡三舍肯定是在某个矿山挖煤,总好过他被胡乱安了一个走私军火的罪名被当众枪毙。
他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也下意识地穿了双层铠甲,而不是布袍长衫。那样的话,几颗铅弹足以将自己的内脏捣个稀烂,让自己当场气绝。而不用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滚儿之后,又要活下来面对无尽的痛苦和屈辱。
的确,自家主公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原本该抄家灭族的罪名,却只杀了胡三舍和胡府几个被确凿证据指名参与了刺杀案的家丁。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经此一劫之后,胡家上下,谁还有资格和脸面于军中立足?而正值壮年就被迫“因病致仕”,从此只能眼睁睁第看着昔日的同伴们一个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对自己来说,和被斩示众有什么区别?!
也不能说没有区别,那样太没良心!至少老妻、美妾、次子关住和养子德济都还活着!自己知道他们都平安无恙,并且凭着自己积攒下来的薪俸、分红以及朱屠户以往的赏赐,这辈子会活得非常滋润。胡家的第三代也同样活得会非常滋润,并且在伊万诺夫、耿德甫、刘基等人的关照下,“累官不失州郡”。
可越是如此,胡大海自己越是负疚,越是痛苦。主公没有对不起胡家,是自己对不起主公。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主公顶住了压力,法外施恩。自己今后只能做个旁观者,什么都不能干,于国,于家,都不再有任何用途。
这样生活,不是胡大海的所望。所以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但是他又不能辜负了朱重九的善意去自杀。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为缓慢,也最为痛苦的办法。把自己“泡”在了酒坛子当中,逼迫自己每天睁开眼睛后就迅变成一团烂泥,直到永远长醉不醒。
胡家上下,当然不能眼睁睁第看着他自己把自己活活灌死。然而却是谁都束手无策。老妻含泪苦劝,美妾色相引诱,次子和养子犯颜直谏,都无法再唤起胡大海的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半酣时没有酒,他可以打仆人去买。醒来后见不到酒,他会大雷霆。百战将军之威,令绝大多数家人和仆从都没勇气当面硬抗。而胡家的底气和声望,也不需要谁卖了“五花马和千金裘”去换酒,只要胡大海踉跄着走到家门口吼上一嗓子,有的是不明就里的商贩,主动打五折送货上门。
所以胡大海就一天到晚的沉醉在烈酒当中,半梦半醒。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当年与朱重九、徐达等人一道在淮安城外与数倍于己的元军激战的情景,豪气满怀,引吭高歌。有时候他又会想起当年坚守黄河防线,硬扛脱脱麾下数十万大军的艰难日子,想起那些明知道有去无回,却主动请缨去偷袭敌营的弟兄,就忍不住放声嚎啕。
但这两种情况都不多,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只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堆满了酒坛子的房间内,拉上窗帘,关紧门,在黑暗中默默地自斟自饮。除了进来送酒和收拾空坛子的仆从之外,不准许任何人来打扰。
他想用这种办法来让家人慢慢适应没有自己的日子,他想用这种方法来证明,胡大海活着和死了,其实没任何差别。
酒很好,是海商不远万里从西洋某国贩过来的葡萄酿。菜也很好,是牛腿上专门挑选出来再加香料酱制的花腱子。这两年淮扬商号的船队越走越远,已经能从海上直达辽东。用淮扬特产的战刀、铠甲和火药,换回大量的战马、牛羊和药材。所以淮扬各地,已经不再禁止杀牛,牛肉也不再是豪富之家才能偶尔吃上一顿顶级奢侈品。而各军团的炮车,也开始用战马来拖行,甚至各军团都开始组建单独隶属于自己的骑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为霹雳弦惊。”不知不觉间,胡大海就幻想起自己又策马持枪,直捣黄龙府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就将辛稼轩的抱负,随口吟唱了出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生!”
当年辛稼轩是不得大宋朝廷信任,所以空怀一腔壮志,最终老死床榻。而自己,却是因为家门不幸,自己硬生生将自己从军中踢了出来!想到这儿,胡大海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伸手去摸身边的酒坛子,不小心,却摸了一个空!
“关住,你个逆子,给我把酒坛子送回来!”胡大海满腹的遗憾,顿时化作了无名业火。抬起头,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的屋门大喊大叫。
经历了多次争执之后,整个家中,除了次子关住,已经没人敢再动他的酒坛子。而越是这样,胡大海却越不想再看到他。
这孩子天资就远比老大好,这几年在淮扬,又恰逢胡某人的事业得意之时,受到的熏陶也远远强过老大。如果不是受到了谋逆案的牵连,再过半年他就可以去读讲武堂。然后再过两年卒业后,就会正赶上高邮之约到期,淮安军一举席卷天下。
身为将门之后,却永远无法在马上博取功名,这对胡关住来说,是何等的残忍?!所以胡大海宁愿让儿子恨自己,也好过将来儿子看到同龄的伙伴一个个都建功立业,而他本人却只能一辈子庸碌下去,进而自怨自艾。
但是今天,他的如意算盘却落到了空处。趁着他沉浸在豪情壮志中的时候偷走酒坛子者不是胡关住,而是另有其人。
“这种葡萄酿,在海上颠簸了大半年,味道其实不怎么样!”来人说话的声音不高,听在胡大海耳朵中,却如同霹雳。
“主”他几乎是本能地就将头转过去,却因为房间中光线太暗,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然后又本能地闭上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自己太想重操旧业了,所以喝醉了后出现了幻听。世间没有人能大度到这种地步,刚刚差点儿就死在儿子的枪下,却能坦然地面对父亲。世间也没有人心大到如此地步,刚刚处死了别人的儿子,又过来找死者的父亲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