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老大伯,到底,扬州城到底怎么了?”朱八十一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在“野鬼”中转了半个圈子。最后找到一个看上去衣衫相对整齐的老汉,蹲下去,看着对方眼睛问道。“是谁,是谁放的火。扬州人呢,城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烧了?哈,烧干净了…”老汉就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朱八十一几眼。然后,轻轻拍手,“沒了,沒了。烧干净了,烧干净了好。旧的不去,新的不來。火烧旺运,火烧旺运,嘻嘻,哈…”
“我问你,到底是谁放的火?”朱八十一此刻心神大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貌?登时就被气得抬起手來,死死抓住老汉的两只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大声逼问,“告诉我?谁放的火,告诉我啊,我给你们报仇?”
“别杀我,别杀我…”老汉立刻吓得将头扎进了裤裆里,哭泣着求饶,“军爷,军爷开恩呢。家里的钱你随便拿,东西随便搬,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一家吧,放过小老儿一家吧…”
“你---!”朱八十一这才意识到,老人是个疯子。松开手,起身去找下一个目标。谁料老汉忽然又跳了起來,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军爷,军爷。家里的东西你随便拿,随便拿啊。放过我女儿,放过我女儿。求求您,求求您,她,她得嫁人啊。她还得嫁人啊…”
“老人家,老人家你松手…”朱八十一仿佛被人当胸刺了一刀,痛彻心扉。缓缓地回过头,缓缓地蹲下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前额滚滚而落。
“老人家,您松开手。我不是军爷,我是,我是红巾军,我是红巾军朱八十一…”强忍着锥心的疼痛,他慢慢将老人的手从自己的战靴上掰开。慢慢重新站起,踉跄而行。那名老人则趴在灰堆里,冲着他的背影嘻嘻傻笑,“红巾军红巾军是什么东西?朱八十一又是哪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朱八十一,朱八十一就是昨天晚上抢我女儿的那个。姓朱的狗贼老子跟你拼了…”
说着话,猛地抱起一块残砖,朝着朱八十一的后心拍去。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徐洪三等亲兵根本來不及拦阻,眼睁睁地看着残砖拍在自家都督后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紧跟着,朱八十一向前又踉跄几步,嘴巴一张,红色血液直接喷了出來,“哇…”
“天杀的老贼…”亲兵们大怒,扑上前,就准备将疯子老汉就地斩杀。朱八十一却迅速回过头,等着通红的眼睛大声呵斥,“干什么你们?给我把刀子放下…”
“都督…”亲兵们不敢违抗,丢下疯子老汉,进退失据。
“放了他,你们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朱八十一伸手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迹,惨笑着吩咐。
一块砖头,不足以砸得他吐血。但突如起來的打击,却令他整个人都濒临了崩溃的边缘。他恨那些蒙古人,恨他们动辄屠城,将汉家男女视作牛羊般宰杀。他曾经天真的认为,只要驱逐了这群异族征服者,就能重建文明。然而,他却万万沒想到,某些汉人祸害起自己的同胞來,丝毫不比蒙古征服者手软。
“你们怎么才來啊?呜呜。。。。。”
“朱佛爷啊,求求您打个雷,把他们劈了吧。求求您了,草民愿意三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啊…”
“朱佛爷,朱佛爷在哪?朱佛爷,您可替小民做主啊…”
。。。。。。。
四下里,忽然传來一阵大声嚎啕。朱八十一蓦然回头,看见毛贵、郭子兴、傅友德、朱元璋等人,各自扶着一个烟熏火燎的当地人,在不停地询问。而那些当地人,要么也像刚才被自己询问的老汉那样,完全失去了神智。要么则大哭不止,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來。
就在此刻,有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策马飞奔而回。远远地晃动令旗,大声汇报,“报,大总管,运河对岸过來一伙人。说是明教光明右使,奉滁州张总管的委托,前來给您送礼…”
滁州张总管?朱八十一轻轻皱眉,脑子里,怎么找,都找不出一个姓张的总管來。逯鲁曾在此刻的反应,却远比他迅速。立刻越俎代庖,大声吩咐,“将他带到军前來,说大总管忙着处理军务,无暇迎接,请他一定恕罪…”
“是…”斥候答应一声,拨转马头,疾驰而去。逯鲁曾这才又将目光转向了朱八十一,以非常低的声音提醒,“既然自称是光明右使,说不好跟刘福通刘大帅有些关系。你先见见他,也许就能顺便弄清楚扬州惨祸的原委…”
“还用问么,这事肯定就是张明鉴干的。那个什么光明右使,肯定就是他的说客…”沒等朱八十一回应,朱重八铁青着脸,抢先插嘴。“大总管,接下來到底该怎么办,全凭您一言而决…”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人 上
“大总管,已经弄清楚了,是张明鉴干的…”李喜喜也从不远处跑了过來,气急败坏地喊道。“那边有几个年青的,说张明鉴昨天傍晚封了城,派出人马挨家挨户抢钱抢女人,后來城里就彻底乱了套。。。。。”
“人呢,人在哪?”朱八十一抹了把嘴角的血,大声追问。
“人,人马上就过來了…”李喜喜用手向不远处的废墟上指了指,大声回应,“是两个小牢子,他们当时见势头不妙,躲在。。。。。”
正说着,几个黑漆漆看不出模样的家伙,从废墟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过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喊道:“大总管,帮我们报仇啊。我们做牛做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大总管,报仇啊。张明鉴昨天一把大火,把扬州城,把扬州城彻底给毁了…”
“大总管,昨天傍晚,昨天傍晚张明鉴带领着乱兵,可是把扬州人祸害惨了啊。您老,您老怎么不早点來啊,呜呜,呜呜…”
。。。。。。。
“轰轰…轰轰…轰轰!”朱八十一感觉,自己耳畔好像有无数枚炮弹在炸响。不用再逃避了,恶事就是张明鉴干的。是他,趁着蒙古人撤走,红巾军未至,扬州城内出现权力真空的时候,趁机犯下了这滔天罪行。更可恨的是,这厮在毁掉了扬州之后,居然还打起了红巾军的旗号。说他自己是什么滁州大总管。狗屁…即便他是天王老子,今天朱某人也要他吃上一杀猪刀。
下意识的,朱八十一的手就摸向了腰间刀柄,准备命令弟兄们过河去追杀张明鉴。逯鲁曾见此,赶紧用力扯住了他的右胳膊,大声劝阻:“都督,不可…他既然敢派使节來联络,肯定也会派出使节星夜赶往汴梁…”
“是啊,真的有光明右使替他说话,你现在下令讨伐他,肯定会引起刘帅那边的误会。弄不好,徐寿辉和彭莹玉脸上也很难看…”濠州总管郭子兴也凑上前,提醒朱八十一切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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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大总管,这事儿还是谨慎为好…”孙德崖、张士诚等人,也纷纷开口劝解。
淮安军眼下虽然实力强大,但名义上,毕竟还属于红巾军中的一支,隶属于刘福通的管辖之下。而张明鉴一旦归降了红巾军,就与朱八十一成了事实上的同道。为了他归降前做过的恶事,而同室操戈,道理上实在有些说不通。
只有毛贵,跟朱八十一同样眼睛瞪得滚圆。推开众人,大声说道:“怕什么怕。趁着他的人还沒从汴梁返回來,直接干掉了他了事。到时候,就说咱们不晓得他已经投靠了刘帅了,怕他是诈降…我就不信,刘帅会因为这样一个恶贼,降罪你朱八十一…他如果真那么是非不分的话,老子跟你一起反了他…”
“胡闹…”逯鲁曾听毛贵说得实在不像话,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提醒,“身为一军之主,岂可做如此无赖行径。要做,也做在明处。都督,你且听老夫一句话,先见见那光明右使。让他把话说完了,再做决定不迟。弟兄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刚好也需要歇息歇息…”
“是啊…都督,见见那个光明右使,不耽误咱们追杀任何人…”陈基、叶德新等淮安军参谋也纷纷开口,建议朱八十一暂缓一步再做决定。
淮安军战斗力强悍,是建立在精良的武器和充足的粮饷之上的。而这些物资的获得,都离不开一个相对安稳的发展环境。一旦与刘福通交恶的话,即便不打起來,西侧也会失去一道屏障。届时,只会便宜了虎视眈眈的蒙元朝廷。
“來人,就在这里给本都督扎一个座位,本都督就坐在废墟上,看看那光明右使有何说辞…”朱八十一有个非常好的长处就是听得进去劝,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大声吩咐。
“是…”徐洪三领着众亲兵答应一声,立刻动手从废墟中捡出沒烧干净的木头石块,给朱八十一垒起了帅案。
刚才众人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只有一条,徐洪三认为是非常对的那就是,把事情做在明处,哪怕是最后要跟刘福通翻脸,也让对方知道淮安军是为什么翻脸。沒必要遮遮掩掩,仿佛自己这边亏着多大的理一般。
大伙齐心协力,很快,一个似模似样的中军衙门就搭建完成。明教的光明右使范书童也恰好赶到,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快走几步,冲着危襟正坐的朱八十一躬身施礼,“光明右使范书童,见过朱堂主。祝朱堂主百战百胜,广播我光明教义于世,早成正果…”
“多谢…”朱八十一轻轻抬了下手,算是向对方还礼。他这个大智堂堂主是冒牌货,所以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叫自己朱堂主。并且对治下各地的明教教徒,也从沒给予过什么特权。只是允许他们像回教、佛教和基督教一样,凭借各自本事传播而已。若是犯了罪,也一样让衙门照抓不误,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是明教子弟,给予半分宽容。
那光明右使范书童显然不太了解朱八十一的脾气,见他坐在临时用残砖搭起的椅子上,屁股都沒挪一下,不觉有些恼怒,竖起手指,做了个火焰状手势,大声说道:“本使奉刘帅之命,巡视淮南,传播我光明教义。却不料受恶人所害,身陷囹圄,险些殉教而死。多亏了光明神保佑,给了青军万户张明鉴降下谕旨,令他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呜呼,感谢明尊,令弟子脱离苦海。明尊,弟子将永颂你之名,将火种洒遍天下,直至灵魂回归光明神国。”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神国…”郭子兴、孙德崖和毛贵等人赶紧也将手捏成火焰状,大声念诵经文。
无论内心深处到底信不信明教,眼下他们名义上都是教中弟子。攻城掠地和鼓舞士气的时候,也要借助信仰的力量。所以当光明右使范书童把经文一念出來,大伙气势上明显就低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