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晚辈就多谢了!”赵君用又做了个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长袍,抬腿迈过了门坎。
逯鲁曾见他言谈举止虽然生硬了些,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儒林味道。一些伤和气的话就愈发不好意思当面说出口了。先分宾主跟对方落座上茶,又随便客套了几句,接着就主动问道:“赵生既然入过县学,想必也有表字吧?!禄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红巾的长史,彼此招呼起来都别扭。不如以表字相称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辈,后学无论如何不敢僭越!”赵君用闻听,立刻又站了起来。一边重新向对方施礼,一边大声补充,“晚辈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个名字叫士良。但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晚辈自己差一点儿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鲁曾嘴里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和字,眼睛顿时就开始发亮。这一名一字,可是从里到外透着对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么会走到邪路上去?!
正满怀激动地想着,却又听见赵君用笑着说道:“当年晚辈也曾经想过,学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样唱名崇天门下。。怎奈造化弄人,稀里糊涂间,便成了这徐州军的二当家!”
闻听此言,逯鲁曾的眼神愈发显得明亮,赶紧站起来,双手将赵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气气地扶回座位。然后以儒林长者的姿态教训道:“崇天门下唱名,不过是我辈儒者展示心中所学的一种手段。实际上没什么好羡慕的。倒是君用在这徐州红巾当中,能约束得了麾下众人,让他们少做杀孽,多行善举,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闻听之后,都甚感佩服!”
“不敢当善公盛赞!”赵君用连忙又站了起来,讪讪地摆手。“不杀无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红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辈以为只有如此,我徐州义军才当得起一个“义”字。日后史家提起我等所为,才不会将我等归入盗拓,黄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鲁曾眉头微微上跳,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两道炙烈的光芒。
“史笔如刀,岂能不畏?!晚辈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后再留下千秋骂名?!”赵君用慢慢退后半步,叹息着回应。
这两军话说得虽然都极为短暂,却将彼此的心态,透露了个清清楚楚。逯鲁曾立刻觉得心脏一阵狂跳,努力压制了几次,才哆嗦着退回自己的座位,缓缓说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为了侮辱老夫而来!”
“善公身负盛名,君用岂敢做那无聊之事,与天下儒者为敌?!”赵君用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善公又岂是那肯为威逼利诱所动之人?!晚辈之所以拖到现在才来见善公,就是因为心中一直没权衡清楚,不想早早地过来自讨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权衡清楚了?!”逯鲁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试图往嘴里倒,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将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问!”赵君用的回答声,却非常地平静。好像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一般。“晚辈非但自己权衡清楚了。并且已经说动了赵总管,愿意放下兵器,听候朝廷处置!”
“哗——啦!”逯鲁曾手里的茶杯终是没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怀里。他却丝毫不觉得烫,从椅子上跳下来,盯着赵君用的眼睛追问,“此话当真?”
“大人想必也知晓,我等原本就是因为不愿成为饿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赵君用又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礼,“如果朝廷肯给与宽大处置。我等愿意交出兵器,回家务农!此愿,望前辈能如实上达天听。赵某和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必将视前辈为再生父母,永不辜负活命大恩!”
“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细想个章程出来!”逯鲁曾再也顾不上装大义凛然状,围着桌案不停地转圈儿。
被俘之后,念及自己的家人都住在大都,族中长辈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统治范围之内。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宁愿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红巾军的招揽,祸及家人。但是在内心深处,求生的愿望却和当初从水里爬出来时一样的强烈!无论默念多少儒家典籍,写多长的诗词来表明必死之志,都无法将这个愿望压制得下!
如今,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终于送上门了!自己活着回去,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红巾。不但再也不会拖累家人,功过相抵,先前打了败仗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受到任何惩处!
而打不赢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没有先例在。方谷子屡降屡叛,为祸东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样要封他做领军万户?!芝麻李占的地盘比方谷子大,麾下部众比方谷子多,授他一个汉军指挥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将这八万雄兵抓在手中,什么颍州刘福通,什么蕲州徐寿辉,平定下去的最后时间指日可待!而自己因为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劲旅的大功。。。。。。
想到这儿,逯鲁曾心里一片火热。快走几步,再度双手拉住赵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后这归德路中,必然有你一个位置。事不宜迟,你尽快将徐州红巾的要求写下来,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尔等玉成此事!”
第一百零三章 赵君用拜师
“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红巾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赵君用再次退后,脱离逯鲁曾的掌握。然后半躬着身体,像晚辈回答长辈问话般恭敬地汇报,“目前只有招安、授官、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三条。因为目前只是大总管和晚辈等几个人的决定,不敢让更多弟兄知晓。所以,也不敢落于纸面上。此节,还请善公见谅!”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逯鲁曾尴尬地笑了笑,连连点头。
如果赵君用想都不想就开始提笔拉清单儿,逯鲁曾绝对会认为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而赵君用嘴上说得痛快,却死活不肯将要求落在纸面上,暂时也没有任何细节方面的东西。在逯鲁曾看来,则恰恰说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国珍那样,用手中的红巾将士换一场个人富贵。招安之心,反而确凿无疑!
而赵君用显然怕他自己的推脱举动惹得逯鲁曾起疑,不肯替他将招安请求转达给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说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学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说,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绝,断了自家后路。所以我徐州红巾,至今也没切断运河水道。并且活动范围仅仅限于黄河以南,上次为了救人,才提大军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没试图攻打任何州县!”
“嗯,这点,老夫自然会向万岁当面说明!”逯鲁曾向北拱了拱手,大声保证。
的确与其他红巾势力急着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红巾造反到现在也有八个月了,势力却没有迅速向周边地区扩张。对于近在咫尺的运河,也只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关卡,照常收税而已,根本没试图切断南北航运。以前朝廷上下没有人曾经考虑过这两件事情背后的深层含义,如今看来,却是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沟渠,满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着要将徐州红巾上下杀光之外,谁也没意识到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间,又听赵君用急切地补充,“还有,半月前在黄河以北,我徐州红巾悍将朱八十一,以少击多,大败途中偶遇的阿速左军。最后却把俘虏全都让当地士绅花钱赎了回去,不曾乱杀一个。此番与大人会猎于南岸,所俘盐丁只要愿意离开的,徐州红巾也将他们都尽数遣返,并且各自发给了川资,以免他们骚扰沿途百姓!大人,我等为何这样做,难道您老还看不明白么?!”
“明白,明白!君用,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鲁曾闻听此言,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伙被逼上梁山,却天天盼着替天子效力的义士形象。想都不想,大声承诺。
此时民间杂剧中,出现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据《大宋宣和遗事》所演绎出来的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并且每一位好汉都怀着忠义之心,只是为奸臣所迫才落草为寇。最后则一道选择受了招安,为朝廷四处征战,百死不悔。
逯鲁曾博闻强记,对民间这些喜闻乐见的折子戏,自然是了熟于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员应酬,有限的几项共同爱好里边,坐在一起听戏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细想,便给芝麻李和赵君用等人纷纷定了位。那英勇善战的芝麻李,瞬间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盖。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转达善意的赵君用,不是及时雨宋江,又是哪个?!
至于毛贵、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鲁曾眼里,也都迅速与传说中的燕青、李逵、卢俊义对上了号。包括刚刚投降徐州红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隐隐与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只是未曾像后者那样曾经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则成了如假包换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义之士的引荐人,大宋徽宗皇帝身边唯一一个忠直之士,贪官污吏和权臣的死对头。名字日后必将随着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迹一道,传唱千古。(注1)
“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赵君用的话清晰地传来,将逯鲁曾迅速从折子戏里,拉回现实。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逯鲁曾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戏台上的动作,左手胸前轻摆,右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说道。
“此番招安,只是李总管和晚辈两个,只是我们两个人想为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寻一条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们知晓。因此,事成之后,晚辈请求拜入老大人门下,以便日日聆听教诲。如果能得偿所愿,晚辈将感激不尽!”
说罢,又是长揖及地。
逯鲁曾听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滚烫!赶紧伸出手去,将赵君用拉起来,正色说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辈君子所为。老夫,老夫应下了。老夫现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辈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师门!”赵君用却又挣扎着拜了下去,哽咽着说道。
“好,好!”感觉到对方的良苦用心,逯鲁曾连连点头,“就依你,依你。为师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着被天下人误会,也一定要将你徐州上下这八万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晚辈与李总管已经商议过了,今夜亥时,亲自送老大人去运河上。晚辈在那里,已经悄悄借商贾之手为大人买下了一艘轻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贩代为出面雇的,谁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实身份。连夜出发的话,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达济州!”赵君用又摇了摇头,非常谨慎地提议。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鲁曾心里,完全已经被自己勾勒出来的形象占据,根本无暇去思考赵君用所言的真伪。无论后者说什么,都连连的点头。
赵君用则趁热打铁,把一些其他将领期望得到的官职,也统统说了出来。并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鲁曾,其中哪几个将领对招安之事抱着厚望,哪几个其实认为招安可有可无,随时都可能变卦。总之,事不宜迟,朝廷越早做出决定,越容易令徐州军上下归心。千万别犹豫来犹豫去,导致将士们性子都变得野了,连自己这个长史都无法左右。
逯鲁曾的当然知道打铁要趁热的道理,立刻亲自动手,将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誊写在了纸上。并且主动向赵君用表示,自己离开之后,他和芝麻李两个依旧可以对外界摆出一幅进攻姿态。只要不攻克宿州、濠州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会追究。以免在朝廷考虑招安与否的这段时间内,被军中的狂悖之徒钻了空子。
对于老夫子如此体贴的安排,赵君用当然满怀感激的答应了下来。然后师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说了许多贴心的话,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拱手告别。
到了夜晚亥时,赵君用果然带着一小队士卒,拿着芝麻李的手令,将逯鲁曾和他的家仆送出了徐州城外。码头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里。船舱之内,床榻桌椅,笔墨纸砚,脸盆水壶,一应设施都购置齐全。连同蚊帐被褥都是崭新的,边角上还缝着扬州某家大商号的标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赵君用还趁着家仆和随从们谁都没留意,悄悄地塞给了逯鲁曾一把钥匙。告诉后者,床底下的箱子里,另有一些压舱之物。等到了安全地点之后,老大人就可以取出来,作为在京师里头为徐州军上下奔走的开销。如果不够用的话,只要派遣一名心腹带着信来徐州,自己这边立刻就会再送上一笔过去,绝对不会让师门为此倒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