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皮笑脸求她:“阿姊,渴。”
罗敷还在跟那个“顺”字较劲。随手往墙角一指:“那儿有壶。自己倒。”
王放叹口气。半本《女诫》白读了。
只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转头看,女郎手不释卷,精致小鼻尖,快贴在帛面上了。
他看没两眼,赶紧提点一句:“贪多嚼不烂,今日差不多了。识字这事要细水长流,才能记得牢靠。”
罗敷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帛书放下,总算附和了一句:“嗯,知道。学而时习之嘛。”
王放怔了好一刻,然后双眼发光。
前日他只讲了一句的《论语》,她居然记到现在?简直是孺子……孺女可教。
罗敷眨眨眼,指指床头那一大卷《论语》,邀功请赏地一笑:“我这两日经常读的。”
虽然不实用,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血,总不能就此束之高阁。虽然只有第一句能懂,但也不妨碍她“学而时习之”。
王放感动得什么似的,抽抽鼻子,说道:“阿姊,照你这么用功,三年就能举孝廉去了!诶,等学完《女诫》,我带你读《诗》,比三从四德有趣多了……关关雎鸠……”
罗敷忍笑听他畅想,心中却有些羡慕。不管是什么话题,他几乎都能拈指间来几段诗赋古文,并且从中得到相当的快乐。
他双眼漆黑闪亮,眉目间明快轻捷,忽然目光触到她的,笑意转浓,隐约微有得意之色。
有人读书为仕途,有人读书为祖宗,有人读书为钱。他似乎纯粹是……为了好玩。
读书真是有趣。懂得多了,世界也就大了,美妙的事物层出不穷。
她还没到那种境界。耐心听他说完,有些难为情,问出一句实际的:“这本女书,有用归有用,但……我没在里头找到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以为她识文断字。虽然不会故意检查她泼墨挥毫的水平,但倘若遇上推脱不掉的场合,她也必须会写两笔。至少自己的名字得写得像模像样。
读《女诫》显然对此没什么帮助。
王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拍大腿。
“你等着。我都准备好了。”
“读书”只是今日教学任务的前一部分,旨在让她慢慢培养对汉字的熟悉感。可惜他没经验,耽搁久了。
“习字”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王放早准备好几张小布片,预备着当字帖。
不敢掀帘子看天色,但凭借感觉,似乎还没到夜半时分。外面几只乌鸦轻声叫,还有鸟儿没睡觉。初夏的潮露湿润,月过星河,即使看不到那流光,也能感觉出一片凉爽静谧。
罗敷手下轻响,研开一小碟墨,悄声问他:“要写好我自己名字,得练多久?”
王放依旧坐在她对面,接过笔,提了手腕,告诉她:“不用太久。我给你写出样子,你每日照练一个时辰就行了。练字用竹简木牍,硬面适合下笔,可以反复用,也可以管库房要新的。这是日常的必需品,他们不会多问。”
他一边说,一边胸有成竹,刷刷提笔挥毫,在一张布片上写了起来。
罗敷虽未识字,看得两眼,也惊叹不已。
完全不是他抄帛书时,那种蚕头雁尾、疏朗朴拙的男儿字体,而是……简淡秀润,细腻阴柔,粗略一看,俨然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罗敷这下不吝赞叹,喜笑颜开:“好好,我就练这种字。”
王放嘻嘻一笑,待说几句得意自夸的话,忽然想起来什么,眉尖一蹙,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
“阿姊,你先别高兴太早。这字秀气归秀气,明眼人也还能看出来是出自我手。你一定收好了,万不能让人瞧见。我给你抄的那些帛书,被人看到了,还可以辩称是我一片孝心,给阿母抄书解闷。但若让人发现,我在教你写名字……”
她知道他口中的“明眼人”指的是谁。连忙点头,郑重表示:“那我就把这几片布吃了。”
王放得到她这句保证,噗的一声忍笑,手一抖,差点写歪。
写完之后,转半圈,推到她面前。
罗敷虔诚地看着面前一片字帖。“秦罗敷”三个字合在一起,终于略觉眼熟,他乡遇故知,知道是自己的贵姓芳名。
似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让人完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至于另外几个……
“这是‘东海先生’。这是‘邯郸’、‘白水营’、‘蚕’、‘桑’……这是我的姓名……”
王放不厌其烦,一连写了十几个可能用到的常用字词。够她练上好几天。
罗敷眼前一片横竖撇捺,为难:“也许、记不住……”
他一笑,翻过布片,寥寥几笔落在边角,居然开始勾勾画画画了个蚕宝宝,画了片桑叶,画了个三绺髭须老先生。他画技并不甚高,但却意外的神`韵齐备。那蚕宝宝还笑呢。
罗敷捂住嘴,忍着没乐出声。
不过在写他自己名字的那片布后头,他比划许久,最终什么都没画,而是带着三分命令的语气,说道:“这个你总能记住吧。”
罗敷逗他:“不一定。你也给我画一个。”
“不行。”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别把我自己画丑了。”
罗敷咬唇。伸手在那个神气活现的“王”字腰间上掐了个指甲印儿,算是记认。他浑身一哆嗦。
不跟她较真,毛笔重新蘸了墨,往前一递,“阿姊,你提笔写一个试试。我检查下你的握笔姿态。”
罗敷霎时笑意全无,微微冒汗。
他说得轻巧。难道不是故意要她露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