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过了一系列针对士绅阶级的政策,或者说是这些士大夫代表们理解和接受了陈文的意志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大帐,回到各自的营帐中休息。
天色已晚,但是需要处理的军务却还很多,尤其是一份关于新武器的训练报告的上报,更是得到了陈文的极大关注。其中的内容中,兵员挑选上的原则早已定下,但是新兵训练营的负责军官却禀报了另外一件事情,竟是在使用这一兵器时,制式的笠盔极为不便,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前不久的大战中,蒙古八旗的骑兵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射术至今还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面甲需要配备,但是笠盔上加装面甲似乎又有些不太合适,可是改换其他形制的头盔却又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配备齐全,着实难以权衡。
然而,这个思量尚未有得到结果,已经被陈文请到了幕中协助幕僚工作以便于尽快熟悉体制的王江却漏夜到访,想要和陈文谈上一谈。
“国公。”
“长叔,此间没有外人,你这么称呼是在怨我直到现在才助你得脱虎穴。”
国公是官称,陈文很清楚的记得在天台山时他与王江并非如此的。或许,这几年,尤其是这一次他参与重建大兰山明军,最后却不得不向陈文求援,王江的心中已经有了些疙瘩,才会如此。
这是陈文所不愿意看到的,二人当年在天台山上同甘共苦的交情,也并非黄宗羲可以相比。更重要的是,王江虽然一度降清,但事实上却只是为了麻痹满清,历史上他便是借此逃出了杭州,最后战死在了大兰山上。比起晚节不保的黄某人,也要更胜良多。
“那,哎,辅仁。”
“正该如此。”
重新确定了私下里的称呼,彼此间的距离也得以拉近,从坐在那里的姿势上,也看得出王江轻松了许多了。
“这些年,多谢你代为照料家母和贱内。”
王江的母亲去世和正妻改嫁,这两件事全是假的。说白了,皆是陈文为将王江救出而刻意制造的假象。
历史上,王江设局逃出杭州,首先便是在其母去世的情况下,纳了一个妾室,然后利用妾室的存在假意与正妻闹崩,以至休妻,使其妻得以先行离开杭州。而在休妻的过程中,王江的正妻更是依计四处宣扬王江的卑鄙无耻、道德败坏,使旁人,尤其是负责监视他的满清官吏鄙视其人,进而放松警惕。到了最后,王江假意放浪形骸,四下游玩,却从未有耽误归期,再加上妾室尚在家中,使得满清官吏彻底放松了警惕,最后来个一去不复返。
王江为求脱困,牺牲了那个妾室,但在这个时代,妾室不过是家主的私有财产,说明白了就是个物件儿,与正妻截然不同。在这个时代,将自家的妾室送给别人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甚至还是一种风雅事。
至于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段子,根本就是习惯性的将亡国的黑锅背在陈圆圆这个弱质女流的身上而已,吴三桂不是穿越者,降清自然也不可能是为了一个歌姬出身的小妾。而王江的做法,即便是在历史上于重建大兰山明军一事对其多有腹诽的黄宗羲,也没有拿来作为炮弹,由此可见一斑。
出于对万恶的封建社会的鄙夷,尤其是在于他的出现导致了王江的母亲和正妻没有被清军俘获,使得王江的计谋无法施展,于是乎陈文便制造了假象,以便于设法麻痹监管的满清官吏,从而促成了王江的逃离。其实,这计谋不过是对王江原本的布局的修改而已,他也从未当过什么了不起的功业。
“理应如此,此间事了,长叔便可以启程前往金华,与家人团聚。”
说到这里,王江的眼眶竟登时便被热泪淹没,直到良久之后才舒缓过来。擦干了泪水,王江也立刻表明了此来的来意。
满怀不解的接过了王江递过来的书册,论语二字写得分明,但陈文却并不能理解王翊在当年对王江表示要在确定他死讯后才可以将这本书转交给他。只是看着书册的字里行间,写满了王翊读书时对圣人教诲的理解,早已对士大夫这一阶级充满了鄙夷的他却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敬意——对王翊这样的忠良之士,亦或者是对传承至今的这份信仰。
陈文思来想去,或许,在王翊的心中,他也是一个如冯京第、黄宗羲所说的阉党余孽,甚至是来扰乱儒家士大夫阶级天下的混世魔王,所以在四明湖一战前,王翊才会屈从于四明山众将,将他束之高阁。
这个感觉由来已久,最初是冯京第因党争而对他排挤,以至于被王升计算,到后来是曹从龙的背叛,以及黄宗羲试图另起炉灶的奋力一搏,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一度对阉党余孽的定位默认于心,从而更加敌视代表东南士绅利益的东林党。
然而,直到他翻到了《颜渊》一节,陈文的心头猛然一震,随即便呆坐在了那里,久久无言。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书册中写得分明,可是在看到这一切时,陈文猛然间想起,当年初登大兰山时,王翊问及表字,说的却分明是“辅仁?可是论语中的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那个辅仁?”
这话,是曾参说的,而不是孔丘!
“王经略,从那时便疑心于我?”
听到这话,王江先是一愣,继而叹了口气,对此表示了默认。
在一开始,陈文并不打算留在浙东,而是一心想要从王翊的手里混点盘缠,好去福建投奔郑成功。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久留,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做得并不够圆滑,直呼朱元璋名讳、直呼那些讲古中的天子的名讳、毫不掩饰的拉拢孙钰等人,甚至就连反对赴日乞师上也没有摆脱这种心态。就连在那时的他,对王翊也是疑心重重……
“怪不得到最后王经略还是选择了听信冯侍郎的话,阻止我参加四明湖一战。因果报应,果真如此。”
信任是相对的,陈文那时对王翊等人多有疑虑和利用的心思,谁也不是傻子,反过来自然会遭到同样的对待。
“辅仁,完勋他,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了圣人的教诲。”
“圣人的教诲?”
这话,王翊曾经说过,而这些年下来,儒家的经典他没有读过多少,但是陈文扪心自问,附和儒家思想中的核心——仁的事情却从未有少过。
四明湖惨败,掩护百姓撤离是仁;抚标营屠戮义乌百姓,为其复仇是仁;马进宝残虐士农工商,先逐,后诛是仁;兵祸连绵,民不聊生,自光复金华起坚持守土不失的原则,免除受灾百姓税赋,同样是仁;甚至到了今天,援救大兰山,为四明湖殉国将士复仇,也依旧是仁。
满清这些年下来,毁我衣冠礼仪,迫我移风易俗,杀我无辜百姓,窃我锦绣河山。而在未来的日子里,八旗如寄生虫一般坐食华夏膏血,满清朝廷借文字狱、修《四库全书》等手段,毁我华夏经典、断我文化脉搏,更是伪称满汉一家,实则以夷狄奴役华夏,行民族压迫之实质,最终竟致使我泱泱华夏沦为东亚病夫!
蛮夷是没有文明可言的,他们会的只有破坏,只会将世间的美好、幸福和希望毁灭。当是时,抗清,就是仁的表现。而那些在满清得以席卷天下中负有相当大的责任的儒家士大夫,表面上读圣贤书,满嘴的仁义道德,背地下却是更是不仁不义,实乃名教败类,惩罚他们,逼着他们走上正途,也一定是仁的表现。
“在我心中,从未有一日或忘!”
然而,王翊的事情,也确实给陈文提了一个醒。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敌视士大夫是他的本心,但是分化瓦解和适当的欺骗,也是必然要做的。
“长叔,明人不说暗话,黄太冲此番,我心中甚是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