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头隐隐作痛,但还是撑着。她直视宗国公道:“天家亲王没有下嫁的道理,与天家结亲只能入赘。倘若真按吴王所求,不论将来还有没有孩子,宗家也是绝后了。朕不想绝宗家的后,如果宗家无法另立嗣子,这桩婚便是不能成的。”
她终于堂而皇之抛出了第一个条件,即宗家必须换掉继承人。而本家子息单薄,意味着这个继承人必须从分家过继,这对于本家以及宗国公而言,都未必是容易接受的事。然而此事一旦成了,宗亭便不再是宗族嗣子,且无权再干预宗家事务,如此一来,相当于将宗亭从世家权力中剥离出来,关陇与宗家的关系,就会干净得多。
宗国公略一沉吟:“此事也并非不可行,倘若吴王肯收这个过继的孩子,老臣自然不会反对。”
“国公错了,嗣子不能过继给宗相公与吴王,应过继给国公为子。”女皇不急不忙地补充道。
因如果将孩子过继给宗亭,恐只会成为傀儡继续受控;而如果过继给宗国公,新嗣子便是宗亭叔父,有辈分撑着宗亭也不好造次。
宗相公不着急表态,只沉默着等她提出更刻薄的条件。
女皇将目光移向李淳一,言辞也逐渐不留情面起来:“虽然宗相公几无可能再有后,但我天家的血脉却不能因为此就断了,朕毕竟还指望你开枝散叶。朕虽不强求你三妻四妾都养全,但婚后总该有个孩子,且这个孩子只能姓李。”
宗国公皱巴巴的脸上腾起一丝不悦来,李淳一却抿唇不言,过了好半晌,她才回道:“儿臣明白。”
将所有的话都挑明,女皇合上了眼。就在宗国公也打算提条件时,女皇却又倏地睁开眼,看向李淳一:“你务必记住,你才是王,纳妾、休弃,都是你说了算。”
就在她要应下时,女皇又说:“在那之外,朕也会替你做决定。”
女皇至此将控制权悉数收回,这桩婚不论如何,只要她想喊停,就必须停。
李淳一撩袍跪下去,深深顿首,压下肺部隐痛沉沉稳稳地应道:“儿臣谨记陛下教诲,儿臣谢陛下赐婚。”
☆、第34章
骊山风雪渐渐歇止了,传闻亦似乎成真。彻底退烧后的宗亭没能走出来,只有一把木轮椅推进了病室。
这连日赶制的椅子由太医署送来,便基本表露结论——相公站不起来了,但也没必要天天卧床养着,坐轮椅也可以。蒲御医等人陆续离开了行宫,连纪御医也不再常来探望,宗亭无所事事,每日沉默寡言坐在窗口看积雪融化。
不经意从窗口路过的内侍总要被吓一跳,但也忍不住多瞥上两眼,见证一番曾经如日中天的长安权贵如何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只会发呆吹风的颓丧残废。
山中日月更迭都似乎比山下要缓慢些,日子也显得格外长。
日头稍稍倾斜,空中蕴着寒气,宗亭仍孤零零地看着窗外,却忽有一只手探进视线内。
手指细长白皙,掌心上稳稳当当托着一只小花盆,栽种着青葱娇小的金钱蒲。容他看清楚这小小随手香(金钱蒲别名),那手的主人也出现在窗外。
李淳一仍吊着一只胳膊,能活动的那只手则托着那盆小菖蒲。隔着窗子,她将菖蒲递进去,送到他面前:“你不在,我也将它养得很好。”这小菖蒲是早些时日从中书省公房内特意拿来的,正是他替她养了很多年的那一盆。
这情形似曾相识。那年他父母猝然离世,他病怏怏坐在窗口,忽有一只手抓了一大把洁白蓬茸闯进他视野,像是给困在窗子内的人递去一点微弱慰藉。而这一点慰藉,却又往往能够救上一命。
如多年前收下那蓬茸一般,他伸出手接过了这盆溢满生机的青葱菖蒲。
金钱蒲的香气若隐若现,还伴着桃花香。他轻嗅,发觉那是她带来的香气,桃花香令人愉悦,而他因为病重已很久不熏香了。不过现在,李淳一却用上了他的香。
待他接了那菖蒲,她忽然从矮窗口迈进室内,利索地将窗户关上:“太冷了。”她说着便单手抓住椅背,略是艰难地将那轮椅转了个向,不急不忙又道:“是时候回京了,中书省需决断的事务堆成山,家里有些事也该去看一看。”
那天李淳一毫不犹豫应下了女皇提出的所有条件,宗国公亦是摆了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算是基本认同了这桩赌局。关系生疏的两人出了殿,李淳一对宗国公一揖,宗国公却只拄着拐杖唉声叹气一阵,最后说:“老臣这就回家去筹备过继事宜。”
他既这样讲,李淳一便认定他心中早有了新嗣子的人选。
事实与她猜想得几乎无差,因宗亭在为人上颇有些离经叛道,对寻常人热衷的娶妻生子更是毫无兴趣,因此宗国公从一开始便未对他抱有“延续香火”的希望,至于本家的将来,宗国公早就有了过继新嗣子的打算。如今顺水推舟,也好名正言顺将选定的分家孩子推上新嗣子的位置。
被选中的孩子叫宗如莱,与宗亭的父亲宗如舟同辈,是这辈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宗如莱的父亲死在十几年前的西征战场上,可怜宗如莱那时还未出生,就这样成了遗腹子。其母体弱多病,在他还不谙世事的幼童时期也撒手人寰。
莱是野菜,逢田陌荒地便可生,顽强又旺盛。孤子正如莱,从此就叫宗如莱。与名字一样,这个孩子出乎意料的聪慧敏捷、小小年纪便明事理识大体,性子是十足的坚韧,哪怕环境贫瘠,也长得十分旺盛。
宗国公关注这个孩子好几年了,如今他虽只有十三岁,但与同龄人比起来,却已是非常有担当,将来也定能不负众望。
宗如莱被接到本家这一天,宗亭也正好从骊山归。
女皇送了许多东西到宗家以示慰问,宗如莱替宗亭接受了这些恩典,送宫里的内侍出门时,却迎来了宗亭的车驾。
轮椅从车驾上搬下来,随后宗亭也下了车,坐上轮椅,也不用人推,兀自缓慢行至门口。
宗如莱站在门口不动,旁边也无其他长辈作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已在狠命地窜个子,甚至可以轻松地居高临下看轮椅上的“侄子”,但他还是微微低下头以示谦卑。
按辈分,宗亭得唤他一声“三十四叔”,但宗亭只寡凉地看他一眼,轻勾起唇角,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便推着轮椅要前行。宗如莱自觉让开,宗亭便直入正厅,守住他自己的领地。
宗如莱跟上去,将宫里送来的礼单奉上。宗亭淡瞥一眼,接也不接,只道:“我来告诉你这样的礼要如何收——”
“不要教坏他。”宗国公拄着拐杖咚咚咚走进来,毫不客气地训他:“你学了一身坏毛病,就自己好好收着别拿出来祸害人!”
宗亭左右也站不起来与祖父行礼,就坐着回道:“这世道坏人多得很,太善良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说着看向宗如莱:“三十四叔,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宗家嗣子的位置不是随随便便哪个黄毛小儿都能坐的。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响起传报声:“吴王到——”
宗国公闻声,转过身就要往外去,却又扭头瞥一眼宗如莱。宗如莱遂上前推宗亭的轮椅,宗亭这下倒乐得接受,行至门外,只见李淳一大步朝他走来,而她身后跟着的正是现任门下省谏议大夫的贺兰钦。
李淳一带贺兰钦前来,总透着一些不单纯的意味。
但李淳一却只诚挚问他:“一路颠簸,相公可有哪里不适吗?”
“托殿下的福,臣很好。”他甚至露出微笑,手抬起来暗中揪了一下她身上王袍。李淳一任他揪,接着俯身道:“贺兰君精于医道,不妨让他给相公看看如何?”
讲得倒是冠冕十足,不过——
“比太医署那群老家伙还厉害吗?”他抬眸看她,声音里透着一丝期待:“如果这样,臣试试也是无妨。”
李淳一遂直起身,同身后贺兰钦道:“麻烦了。”
贺兰钦却说:“诊治时不便有旁人在场,烦请安排一处静室。”
管事赶紧前去安排,宗如莱随后将宗亭移至静室内,待贺兰钦进去后则自觉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