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即刻派小兵前去打探,听小兵回报前方已有激战,便捋捋胡子,暗转眼珠道:“晋王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前起义时,咱们同意与他联兵,除却是因他于将军有恩,更是因怕贸然打起来敌不过他。眼下他既被牵制,我们何故还要屈居于他?将军,与其留在此处拿命帮晋王杀敌,咱们莫若就此与晋王分道扬镳的好!待将军多打下几座城池,兵强马壮,到那时,凭晋王想和还是想战,又何惧他威势?”
李偲早有此虑,但却担忧:“那若是咱们就此走了,晋王今日战胜后怀恨在心、追击咱们……咱们又如何是好?”
师爷道:“将军忧心的甚是。”说着,他急急一想,豁然道,“将军既然怕晋王爷回头追击,那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他走不得、动不得便是。”
李偲迟疑:“这又如何可行?”
师爷压低声道:“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晋王要是没有了粮草,兵马都饿着肚子自顾不暇,还何来的工夫追击咱们呢?”
此时姜越正在前带兵厮杀,本以为蔡沨派来的人马不比他和李偲的联兵多,此战虽艰,却定然可胜,熟料正在激战之中,后方却忽有人报,说李偲的人马竟已开始向西撤离,不仅如此,他们还强抢了粮草队,眼看是要留姜越的兵马自生自灭。
“怎么偏偏是现在!”姜越咬紧牙根暗骂一声,西望起义军撤离的方向火光四起,正要令人传令中后部队追击李偲,却忽觉右耳旁一阵劲风拂来。
多年征战沙场的生死感在这一刻令他后脊一凉。他猛地弯腰一避、出剑横扫,堪堪避过了砍向他脖颈的一刀,霎时将袭至他身旁的敌将拦腰斩下马背。
他未及喘过口气,那方才与他喊话的敌将又提着长矛凌空朝他劈来。他引马避过,却不察那敌将瞪圆了双目,放低长矛,忽地向下扫向他马腿——
“王爷当心!”“快!快护驾!”
姜越眼前一阵天旋从马上跌下,后背重重摔落在坚实的土地上,呛得他喉头宛似含铁,不及回过神来,又见那被敌将砍断前腿的高头大马,此时正尖声嘶鸣着向他倾倒下来……
黎明时分,裴钧一行人终于彻底躲开了林间追兵。
此时他们已在西行的山野中奔走了四天五夜,身上的粮水早已耗尽,所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吐出的气儿都似带着火星,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就连同行的黑狗也瘦出了道道肋骨,可他们的意志却有如被谁鞭笞着,令腿脚一刻也不敢停下。
“大人,快看!”
先行的护卫忽而出声了,指着前方隐约的灯火向裴钧道:“那有处村庄!”
“村庄”二字宛如甘霖,一时叫所有人都向前望去,果真见几里外升起淡淡炊烟。
裴钧扶了精疲力尽的方明珏一把,让他坚持住,马上就能有粮吃了。众人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赶去,终在日出时分走到了村口。
村中已有庄稼汉外出来种田,此时在道中见裴钧一行三四十人俱是拿刀带剑、满身泥血的模样,还以为是山头上下来了土匪,吓得拿起锄头大声叫人。村中男人闻声,都抄起家伙从家中出来,妇人和孩子躲在破落的门窗后惊惶看顾。
众人连忙收起武器解释来意,闫玉亮从腰间摸出些铜钱、碎银,用尽全身力气温和道:“劳驾诸位,我们只是想换些吃食。”
村民们渐渐放松了一些,却仍旧有些防备。一村妇道:“你们看看这个村子,哪里有吃食能换给你们?地里收成不好,官家成日征税又征粮,土匪十天半月来一回,我们这些种田的能剩得下啥吃的?娃娃都快饿死了!”
一旁的老村汉驱赶众人道:“走吧走吧,你们定是在城里犯了事儿跑出来的,我们可不敢收留你们!县城的官儿坏得很,要是找上门来还得了……”
“大叔,劳烦给我们换口饭吃吧。”裴钧搀着方明珏,低声下气道,“我们赶了四五日的路,再不吃东西,就都快饿死了。”
“那你就去地里头看看!”老头儿发起脾气来,“你要能找着口吃的,老子白送给你!”说着挥舞着锄头走到裴钧面前吆喝:“滚滚滚,赶紧滚!你们可别逼我报官!”
裴钧眉目一拧,正要再说,方明珏却拉住他:“算了,大仙儿。”
方明珏微微摇头:“咱们还是走吧。”
裴钧目色复杂地环视了整个村落一眼,见一个个村汉身后果真是瘦弱至极的孩童和面色蜡黄的妇人,也不好再开口讨要吃食,只好强忍住心中的不甘,与众人交换眼神,示意离去。
是夜微雨,他们在距离村落不远的山丘后找到一处土洞,钻木打起篝火,又找了些大树叶子团起来接雨,好歹解了份儿口渴。
裴钧就着雨水清洗了一番伤口,方明珏重新帮他包扎好了,便坐在洞口望着村庄的方向出神。
闫玉亮走到方明珏身旁坐下,捂住早已饿得发疼的肚子,叹息道:“怎么,当初在户部拿银子不曾手软,这下进了村子,见着了农民的惨,又开始悔过自己造下的孽了?”
方明珏听着他说,不出声。裴钧拍拍方明珏后脑道:“早跟你说了,有些钱拿不得,拿了心就亏了,一辈子都得活在愧里。”
方明珏拿帕子抹了把脸,叹:“从来只当在京城里无人免俗,眼下想来都是给自个儿开脱。户部的银子在账本儿上都只是数,有时候掏进自己腰包都不觉钱了……眼下想想,我可真是作孽。”
“为时未晚。”闫玉亮道,“等咱们会和了晋王爷,回了京,你官复原职,便好生为百姓做几回实事儿……”
“咱还回得去么?”方明珏气呻,倒在一旁石头上道,“我都快饿死了。我在户部干了这些年,要是到头却饿死在山林子里,就活该是报应,专报我这贪官污吏。”
裴钧把他拉起来道:“前几日被追,没工夫在林子里打猎捕鸟,今夜倒能去碰碰运气。若打回些兔子麻雀来,也应能对付些时候。此处已有了村落,应该不远便是县城,到了县城,就不怕有钱换不到东西吃了。”
此时黑狗嗷呜一声,似是应和,三人坐在洞口望向夜空中的白月,闫玉亮叹:“也不知道我媳妇儿她们怎样了……”
“我闺女出京前还发着烧呢,我这些日子心里头想的全是这事儿。”方明珏看向裴钧,“你徒弟钱海清也在那船上,听说他爷爷在江南是神医,他也该通些医术,兴许他能替我闺女儿瞧瞧病?”
“一定的。”裴钧淡淡应他一句,此时望着月,又想起了当初冬狩时和姜越在林间的那夜,不禁从怀中掏出了那时从姜煊那儿哄来的小笛子,静静地摩挲,眉心淡淡蹙起,“等到了县城,还得打听打听晋王爷究竟到宁城没,这几日我心下总是不安……此行实在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了。”
说罢他端详着掌心小小的笛子,眼前似乎浮现了姜煊把这小物件儿交到手里时的乖乖模样,那时姜煊说:“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于是他在仓皇出府的前一刻,也没忘把这小笛子带在身边。
“也不知道裴妍他们如何了。”裴钧闭目拧眉道,“只望他们一定是逃出去了,千万是逃出去了……”
同样的月色,此刻也笼罩着被战火包围的京城。
傍晚时,蔡沨的军队已在京郊集结完毕,朝廷的援军迟迟未至,城中禁军便不得不再度出城与叛军开战。
紧闭的城门中,原本彻夜笙歌的街道上清冷无人,百姓们闭门在屋中,却仍能听见城门外传来的厮杀声。
一队形色狼狈的黑衣人从城外进京,疾步走过京中街道,匆匆进入皇城,来到中庆殿外,向内禀报:“启禀皇上,皇城司影卫求见!”
过了会儿,胡黎推门从御书房出来,领了他们走进去,只见姜湛正披着金纹长褂坐在御案后,听见声响,放下了手中折报,凝眉冷声道:“朕令你们去捉拿裴子羽一行回京伏法,你们没捉到,如今竟还有脸回来见朕?”
影卫头领硬着头皮道:“微臣办事不利,该当死罪,可……可此番一路追踪,虽未带回裴钧等罪臣,却还是带回了一人。”
姜湛挑起眉:“谁?”
影卫头领低下头,示意身后影卫让开身来。
姜湛扶案起身,只见堂下数道黑影分作两列,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中显了出来,怯怯唤他:
“皇……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