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只难在,阅卷人和出题人一样,都是宫里定下的,在阅卷官前往惠文馆的头一晚才会告知,而所有阅卷官员到惠文馆之前,除了主副考官,更是彼此都不知谁是谁。故冯己如若想要从阅卷人处提前将行贿考生的卷纸变为荐卷、再安排好卷纸荐来他此处,就只能待入了惠文馆,再临时行事。
那厢冯己如已快步走到了外院阅卷人的住处。因他是今科副考,一众差役也并未惊奇他来了,只当是来指派事务的。
冯己如先装模作样责问了两句阅卷甚慢,说今日必要呈上些好卷云云,稍后便暗地使银钱让相熟的馆役透露了前一日抽签的情形,从而算出了他要照顾的卷纸分去了何人手中。
而阅那卷的又恰是个礼部主事,冯己如便找了个公事的由头,叫了那主事去一旁竹园里,一面擦着额上细汗,一面打赏了周遭几个侍卫、驻役,说要提前吩咐一二放榜录贡之事,此乃朝中机密,望能回避一二。
侍卫、驻役拿钱闭嘴,远远绕开去,冯己如眼见他们走远,便张口许给那主事二百两银子,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主事是礼部的主事,冯己如是礼部的侍郎——且不说主事不敢违逆这顶头上司的要求,只单说这二百两银子只为他简简单单荐上一卷、换下一卷,到底也是个容易钱。而一朝上下都在贪、都在乱,这银子还是他上梁不正的顶头上司送来他跟前儿的,他又凭什么要同这送来了嘴边的银钱过不去?自然半推半就地应了。
冯己如见此,便掏出了写有关节的字条来,低声嘱咐那主事道:“那学生原也有些才学,只求中个贡生,不求进士,中了榜也绝不会扎眼,你就小心些看着办,无需惊怕,好处是少不了你的。到时送上来的卷子,你一定要想法子放在乙箱里,这样抬来馆中才归我手下,记住没?”
主事接过那字条,哎哎点头。冯己如眼见妥当,便不作耽搁地往来处折返。
主事待冯己如走远,仔细记背下那字条上的关节,收入袖中便往阅卷房去。可一进门,他竟见自己的阅卷号房里已然坐了个人——
此人正是今科主考、他上司的上司,礼部尚书裴钧。
主事腿一软扶着门框,还未来得及见礼,裴钧已和气地向他笑道:“冯侍郎方才吩咐你事务了罢?说什么了?”
主事立马知道是冯己如行踪败露,叫裴钧察觉了所为,此时已心头击鼓、脑袋发懵,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立马招了:“禀大人,冯、冯侍郎让下官荐一卷子……说要放乙箱里过给他,还给、给下官送、送了份儿关节来,下官也是听令——”
“什么样的关节?”裴钧好整以暇坐在他阅卷桌边,向他伸出手道:“来,给本院看看。”
第58章 其罪四十三 · 栽赃(五)
主事脸都吓白了,连忙抖着手掏出字条。
裴钧接过看了看,见那主事身上已发起抖来,笑道:“你们不过是挣些零用罢了,本院知道。这有什么好怕?既然这字条你看过了,便照冯侍郎的吩咐,荐了这卷子就是。”
主事一愣:“裴、裴大人是说……”
“只是那卷子,你不要放在乙箱里。”裴钧想了想,把手中字条折起来放入袖中,淡淡吩咐:“你把那卷子放在甲箱里,记住了。”
主事自然不知道装荐卷的乙号箱子对应的就是标为乙号的主厢,更也不知道“甲”号对应的是蔡飏所在的厢房,此时不过是裴钧说什么,他就连连应是,根本不敢有一个多余的问题。
裴钧见他听教,便也安然起了身来,再将就着吩咐了一些发榜收录之事,就往惠文馆折返了。
馆外正有几个翰林杂役,低头清扫着石道上的落花。
这些杂役都是翰林的老人。裴钧早年还在翰林时就与他们熟识,出翰林后又因想留着这些小人物作官中眼线、以备不时之需,便也没就断了联系,惯常待他们都客气有礼。不仅平日里碰着会寒暄打赏,逢了院中有增补、升任的机会,裴钧也会给吏部示意,多将好位置留给熟人。这些杂役受了裴钧几年的好处,自然也清楚往后必有生用的时候,而眼下,这用人的时候就到了。
裴钧过去打了个招呼,从杂役中点出了最可靠的一个,领到隐蔽处细细吩咐一二,从袖中掏出字条与银两交给这杂役,见杂役稳稳点头,这才回到主厢中。
厢中冯己如早已回来,却不见裴钧,这时看裴钧竟从外院逛回来,心都一紧,赶忙起身让裴钧坐下,又把桌上的点心茶水往裴钧跟前儿一放。可还没等问出句裴钧去哪儿了,他却见裴钧盯着他奉上的点心茶水,皱起眉来:
“你叫的点心?”
冯己如一顿:“……这茶点下官回来的时候已经见着了,还以为是大人要厨房做来的。”
裴钧却肃容问道:“平日在部院,你几时见我用过茶点?”
冯己如一想确然如此,不由暗暗惊惶:“难道这是有人——”
“方才我们都不在,定是有人借着送点心进来过了。”裴钧即刻起身来,四下一看桌椅床架,“恐怕那人还不止送来了这个。快,赶紧找找这屋子里可有多出什么东西。”
冯己如不敢耽搁,连忙关上厢门,自然先遑遑去翻找自己的一干用度,见没有可疑了,才大大松下口气,这便又回头去看裴钧,却见裴钧站在床边,从昨夜翻看的《西域方物集录》里抽出了一张暗黄的笺子。
可那书昨日还是裴钧使唤他去借来的,借来时还空空入也。
冯己如擦着汗凑上去,只见那笺子上列着六个不明所以的句子:“圣人行藏之宜——此为善者——此为不善者——舍夫?藏夫?——总不争乎气数之先——其怡然得、默然解矣。”
冯己如只一眼便知,这定是张约定关节的字条,且这六句还应是承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及大结的末句,若真有此卷,考生答的应是经义科。
“……裴大人,难道是有人要栽赃您舞弊?这、这是哪个学生的答卷,您可知道啊?”冯己如背上的冷汗已然下来了,此时大半不是恐裴钧遭难、被政敌拉下马来,而是恐裴钧这被栽赃陷害的人牵连他这真舞弊的人难逃一劫,不由第一次关心起上司的恩怨来:“难道是对面的蔡大学士?您近来在朝上,仿似同蔡家不大对付呀……”
“除了他,还能有谁?”裴钧沉下眉宇一看屋中,发现时值春日,天气暖燥,厢房里已经不备火盆了,而此时白日点火又太过怪异,要想销掉这显是栽赃的字条,便不好拿火来烧。
他转眼看着一旁忧心满面盯着他的冯己如,果断把字条往冯己如跟前儿一递,压低声道:“快,你把它吃下去。”
“……啊?”冯己如吓了一跳,“裴裴裴大人,这、这使不得!下官怎么能吃纸……”
恰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呼喝:“荐卷到!”这是第一批荐卷呈上来了。
一切都是如此琐碎又突然——此时要是厢门一开、卷纸入内,蔡飏再即刻寻由叫人搜查全馆,那裴钧手中的字条一经发现与某卷相符,那后果不堪设想。
裴钧长眉一锁,一把扯过冯己如衣领,抬手就将那字条塞进冯己如口中:“赶紧吃下去,不然你就跟我进御史台吃牢饭罢!”
冯己如吓得一双小眼即刻瞪圆,别无他法地赶紧嚼了那字条,两口吞了,又跌跌撞撞扑去桌边喝了口茶水咽下。
“笃笃”两下叩门声即刻响起,翰林院奉命送卷的书吏在外道:“冯侍郎,头批荐卷已到,请您过目。”
冯己如还坐在桌边惊魂未定,裴钧去开了门,标有“乙”字的卷箱便被杂役抬了进来,放在堂中的空地上。
这箱卷是抬给冯己如批阅,尚未标出取卷,就还没有需要裴钧过目的。于是裴钧告诫地瞥过冯己如一眼,只回身在桌上端起了那盘不请自到的点心,就走到了对面厢房去,笑若春风地叩了叩本就打开的大门。
厢中摆着刚送至的考卷,蔡飏从桌案后抬起头来,见是裴钧来了,便同身侧另两名同考官笑说:“哟,瞧瞧,是主考大人来照拂咱们了。”说着问裴钧道:“裴大人有何指教啊?”
裴钧端着点心笑了笑:“本院在蔡大学士面前,尚要称一声晚辈,何得敢与蔡大学士指教什么?不过是新见厨房送来了点心,味道不错,也不知蔡大学士这厢有或没有,便送来让大家伙儿尝尝的。”
他这话是讽刺蔡飏职权高不过他,说他有的蔡飏不定能有、跟着蔡飏的人也是跟着蔡飏受罪,一时便把蔡飏的笑脸都打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