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话也告一段落,时候也不早了。裴钧起身要走,曹鸾倒没留他晚饭,只说府里事务还多,一时半会儿吃不上,赶他先回家自个儿吃。
裴钧佯作委屈巴巴地拖着他胳膊说他变心了,被曹鸾恶心得一把推开了,大笑起来不再闹他,只把手边桌上的糖冬瓜推给他道:“我好久没见着萱萱了,记得她爱吃宝祥记的糖冬瓜,这就买了点儿带来。你府里都是女眷,我瞧她也不便,你就把这个送她罢,就说她裴爹爹送的。”
曹鸾看向裴钧,无奈叹道:“哎,你总这么给她买糖,怪说她老念着要长大了嫁给你,可把我头疼坏了。我可求你下回别再买了,饶了我闺女儿的牙罢,我也还不想听你叫了我哥哥又叫老丈呢,忒乱。”
“这不亲上加亲么,多好啊。”裴钧挽着眉梢同他玩笑,“也算是萱萱这丫头太乖了,十来袋儿糖冬瓜就凑合聘礼了,眼看往后是个只疼夫君的,哥哥你这老父亲往后可怎么办哪?不得心疼死喽?”
“……你这乌鸦嘴。”曹鸾拿起糖冬瓜来作势要砸他,到底还是忍气收了手,“得了,别跟这儿瞎耗着了,有事儿你就去忙吧,案子我替你看着,你就……好好儿顾着自己,也顾着你姐姐就是。”
裴钧笑应了,谢过他,起身来掸掸袍子再说闹一二,便拿起桌边的伞来与他别过,转身由下人送出府去了。
曹鸾看着裴钧背影彻底消失在前院照壁后,脸上常挂的笑意才僵硬地一寸寸冷下来,短短片刻,他神容中已徒剩苦冷与复杂,吹来的堂风往他身上一拂,他这才觉出前胸后背的衣裳已层层被冷汗濡湿。
就在这时,屋里的西洋钟砰然打响了整点,骤然而起的金铁之声陡然刺破厅中死寂,而在这突兀的怪响声中,西洋钟旁的锦绣屏风后,竟走出个劲装带剑的黑衣男子。
这男子径直走到曹鸾侧旁,一步步连半分声响也无,似乎就连呼吸都没有般,直如道魂影。他周身都散发着久经杀伐的寒意,待止步,仅冷冷一笑,向曹鸾道:“阁下与裴大人果真是情谊深厚,眼下府中已是这等境况了,阁下却还不忘几次三番暗中提醒裴大人当心身边……真是忠肝义胆哪。”
曹鸾坐在椅中未动,神容冰冷道:“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也由你们暗藏于此窥伺了裴少傅,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不再胁迫我妻女、家人。”
“阁下放心,”那男子毫无实意地安慰一句,凉凉道,“皇上不过是想多了解一番裴大人罢了,本就无意伤害阁下妻女。探听裴大人之事,是我等分内,阁下只需往后都似今日般如常表现,那便可只当贵府是多添了我等护卫罢了,我等的刀剑,也就只会在鞘里,不会像今日般架在夫人小姐的脖颈上。可如若往后阁下再有明里暗里警醒裴大人之举,就休怪我等对曹小姐——”
“此事要到何日才止?”曹鸾猛地提声打断他,声音有一丝发颤,“裴少傅心细如发、记性过人,我曹鸾尚自愧弗如。他如今不过是因手边事杂才无心多想我府中之事,待时日一长,却必然会发现无数纰漏,到时候——”
“到时候就要托阁下去圆上这些纰漏了。阁下也最好不要让那一日到来。”黑衣人阴翳地瞥他一眼,笑了笑,“不知为何,裴大人对阁下似乎深信不疑、行同亲弟,那么阁下只要维系此信,想必裴大人也永远都不会生疑。”
曹鸾咬着牙道:“……子羽信我曹鸾,用的是千分真心、万分真意,皇上却要拿子羽最亲近之人窥伺于他、暗探于他,这岂是为君之道?岂是仁爱之道?又岂是人情之道?”
“那裴大人两面三刀、欺君犯上,难道就是人情之道了?”黑衣人抬手向外招了招,方才那沏茶的小童便机灵地跑进来。
黑衣人对小童道:“来,你来告诉曹先生,方才裴大人拿的伞,是什么伞。”
小童尖声尖气道:“那是宫裁昨年中秋特制给列位亲王的楠竹雕花伞,每位王爷都有一把,每一把的伞面儿都不一样。”
曹鸾听言,双目一瞠,额间瞬时被冷汗盈满。
黑衣人继续对那小童道:“那你再说说,裴大人方才带的那把伞,伞面儿是做给哪位王爷的?”
“伞面儿是紫苏色的,上头绣的应是云燕。”小童一字一字地清晰答道,一容早已没了方才的呆愣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绝顶的清明与机警,那尖细的音色宛如道道金针,扎得曹鸾耳鼓丝丝抽疼,接着的一言,也更似撞钟般震然:
“宫里的紫燕花样儿,惯来都是赏晋王府的,故那伞,必然就是晋王爷的伞了。”
第54章 其罪四十三 · 栽赃(一)
“啪。”
一声竹节脆响,裴钧立在忠义侯府门前的廊檐下,收手合伞。
黄昏将尽,这时振臂甩落一伞的雨,他衬着廊外细丝垂眼打量手中这楠竹伞面,只见伞上紫云飞燕、银丝绣光,暗纹中是桂月隐约,手柄处镌轻舟泛水,水尽汇成瀑布,落为靛青的穗子垂着,其形清而色雅,一刀一线都是匠心。
先时并未留意,可此时细想之下,他似乎记起这样的伞是从永顺帝在位时起,就曾由宫裁做出赠与皇亲的,逢年过节会送至各府,到了雨月也会赐予京中高官。每一把伞的花样不同,绣绘品级虽各自有别,却都精美非常,赏下算是天家荣宠,带在手边亦分外雅致。
实则这种伞,裴钧府中也可寻出两把来,他早年都当寻常,并不曾在意过,后来也更模糊了记忆。只因到了元光十一年时,薛张改弦弊病逐显,内税在虚升两年后骤然滑落,国库颓势更甚,宫中用度亦被削减,这样工造奢侈的伞就不再做了。而曾经辉煌二十余载的永顺盛世,其风貌与意气,也正似凝结在这浮华绣伞的飘针飞线中,被他这出生于盛世最鼎盛时期的军户庶民之后一眼眼见证着、甚至传奇般跻身于重臣之列一步步艰难护卫着,最终却依旧一点点堙没在永顺帝仙归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去而不复返。
自那以后,天下渐渐步入动乱,似乎就连坊间歌舞都逐年失色。待到元光十四年,裴钧手中仅有的实权已无力抑制内乱的蔓延,不免几度上疏痛陈时弊,然而内阁依旧充耳不闻,甚至找出诸多借口指摘他窃权弄柄。
他鼓动姜湛干脆罢黜内阁以止政法,断言只要一切重整,江山万象仍有回转之望。可姜湛却姑息迟疑,似乎仍对薛张存有侥幸,更或许是因为忧惧裴钧独揽大权而不敢放手,终于错过了挽救大局的最佳时机,以致裴钧曾经的预言,终究尽数应验。
新政还是败了。盐户、军户频频发乱,四境征人芦管声起,山河政令善变、府道民不聊生,贪墨横行、冤抑无道,一连两年,各地入京的税赋总额竟不足六百万两,屯仓余量也不满百万担。可朝政捉襟见肘之时,塞外夷兵正虎视眈眈,宇内群臣又束手无策。晋王的再度出征被骂为聚兵思变之举,张岭一朝忽而栽倒在宫道上抱了病,薛太傅也自请重罪引咎致仕,蔡氏更乐于将责任塞给前二者,满朝上下再无一人来收拣动乱,镇日上殿,都只顾争闹推诿。
姜湛因此忧虑如山,病倒倦勤,养疴深宫,一日梦中惊醒,惶惶然问裴钧如何是好。
其时,六部、五寺之职已被内阁道道监控,裴党一脉就算提出推翻新政或再次变革之议,也绝无可能得到内阁的票拟。此番情境下,裴钧不禁与姜湛相顾沉默,良久后,他才在崇宁殿昏暗的雕灯下,凝望向暖被中羸弱的姜湛,抬手擦干姜湛脸上的清泪,深思再三,只平静地要去了薛太傅的旧职。
就此,他扛起薛张撂下的烂摊子,就着内阁这混乱通行却实已败北的“新政”为名,开始了他生前最后五年的变国之路,倏忽便在光阴弹指间霎眼望尽山河沉浮,曾经风发意气的,因他身死而败、功亏一篑,最后都消散在风雨飘摇里。
而直至死前,他也再没见过宫中这绣伞重现世间。
思量到此,他倒握伞柄叹气回身,叩响了自家府门。
门一开,六斤便探了脑袋出来,给裴钧行了礼道:“大人,方才来了好大一帮人,说是您新买的护院儿,已经都进去了。董叔叔怕街坊瞧见了起疑心、嚼舌头,便嘱咐先把门关上了,眼下思齐哥哥正给他们录名儿呢。”
裴钧一听,便知是姜越给他调的人马到了,也不说明,只掀了袍子便往府中去看。六斤在一旁慌慌要接过他手里的湿伞,他却没给,仅换了手仍自己拿着。
到了院中,但见四五十布衣男丁群聚檐下,一个个精壮有力、高大威武,挤得这原本宽敞的房廊都显出分仄逼。此时一见裴钧来了,四五十人又整齐划一地齐喝一声:“见过裴大人!”其声似震云,然而又并不下跪行礼,眼见确然都非家仆,而俱是行伍出身的兵士。而这些人若是姜越亲自点来的,大约还当是军中精锐。
裴钧不禁莞尔,一时只觉自个儿这朝中猛虎是被姜越护成了家猫,却倒也不害臊,心里拾着蜜似的,只指点六斤、董叔拿银子赏赏将士。转眼看钱海清还在忙着点算人头、身家和护院月银,他便也不急,只吩咐钱海清完事儿后,即刻到书房寻他。
不一会儿,钱海清捧着名册和账本哒哒跑到书房外敲了门,得当中一声应了,小心推门进去,见裴钧正无喜无怒地看着手中的竹伞绣面,似乎正凝神想着什么。
他轻咳一声,只如往常般要报上那护院儿统录之事,谁知此时,却听裴钧忽而沉沉冷声道:
“你跪下。”
钱海清一愣,连忙不由分说捞着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时不敢吭声。他偷偷抬眼瞄了堂上一下,却见裴钧神容依旧没个笑意,心里不免咚咚打起鼓来,脑中急转数圈,却实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何事。
这时,头顶再度落下裴钧严厉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
钱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姜煊读书,被孩子闹腾了一天头都快裂了,哪儿知道外面景况?此时听裴钧口气严厉,他不免更紧张起来:“学、学生不知,还望裴大人明示。”
裴钧将手里的伞立在桌边道:“今日一早,你让曹先生接的那李存志,竟然忽而毫无音信地进京了,不止如此,他还更奔马皇城、击鼓鸣冤,将状告唐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见了他,他这一进宫去,怕就得横着出来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儿!”
钱海清大惊:“怎、怎会这样!学生明明和李知州说了,一切尚要从长计议、徐徐——”
“你这学生呀,啧,真连点儿小事儿也做不好。”裴钧打断他,凉凉了叹口气,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个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抬手拣开了书案上姜煊学诗的几本册子,拿起笔架上未干的软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