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片刻,他猛拍姜越胳膊一把:“来鱼了!”说着拽住钓线便往上拉,岂知还没待拉动,冰层上的钓线就已被湖中的东西拖下去一截。
“定是大鱼。”姜越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裴钧缠了钓线的右臂。
二人振臂合力,起身往外一扯,只听哗地一声,果见一条人臂长的青黑大鱼陡然出水,啪地一下就摔在冰面上,还活蹦乱跳地扑弹了两下,鱼鳃一张一合地急急呼吸着。
“这可是青根,多时候都在水底越冬呢,今儿却能钓着。”裴钧把鱼更拖开了些,向姜越一笑,“晋王爷果真洪福齐天哪。”说着,他扭头朝遥远的岸边大叫道:“煊儿,快来看看!你七叔公钓大鱼了!”
岸上姜煊一听,抱着他的兔子啪嗒嗒就跑过来,围着大鱼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一会儿夸叔公好厉害,一会儿又说要鱼片儿粥了。
“要吃就去找会煮的人给你做。”裴钧把钓线拴在娃娃胳膊上,于是姜煊就抱着兔子拖着鱼,又啪嗒嗒地跑回了岸上,拉着方明珏道:“方侍郎,本世子还要鱼片儿粥。”
方明珏被他这抱兔拖鱼的模样给逗乐了,跟闫玉亮大笑着替他解下了鱼来,连连应承了,这便接着烧开一锅雪水,倒入了剩下的粳米,悠悠煮起第二锅粥来。
众人在林间待到下午,因都是官员聚在一块儿,后来也还是不免谈到公事。兵部的和姜越闲散聊起改制来,裴钧这文职不便插嘴,就和其他人一起玩了会儿行令,直到鱼吃得没剩多少,捡来的柴火也烧光了,他便起了身拍拍姜越肩头,又抱起姜煊来,招呼大伙儿说:
“走,咱该回了。”
回去时雪不再下,空中暮云铺红,还没走到营地附近,就可见营中袅袅炊烟。
刚走完最后一片树林,前面的崔宇和闫玉亮渐渐停下来,忽回头肃脸叫了裴钧一声。
裴钧顺着他们手指处望去,只见营地以西的空地上正缓缓行着一列人马。人马正中是一口骖车拉着的覆锦棺木,而棺木四角都挂着引魂的灵幡和皇族标识,遥遥看去是热热闹闹的金银红黄一片,可衬着周遭围了惨白麻布的士兵和马匹,却在日暮下显得诡诞又荒寂。
“舅舅,那是什么啊?”
被风声飘渺到不可听清的遥遥丧乐中,姜煊抱着小兔在裴钧怀里抬了头。
裴钧与身旁姜越对视一眼,低头看着姜煊小鹿般透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道:
“那是送你父王回京。”
裴钧已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可曾懂得死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怀中这小孩儿此时正想着什么。眼下他能看见的,唯独只有小外甥姜煊一张翘睫扑闪的侧脸,和那睫羽下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凝神看着那驾在旷野里远去的灵柩和车马。
过了会儿,孩子忽地回了头,有些害怕般小声问道:“舅舅,这世上有地狱吗?”
他仰起小脸看向裴钧,眼中有无尽的害怕和迷惘,仿佛只希图一个能叫他心安的答案。
裴钧看入这双属于无辜孩童的眼睛,直如看入一汪清澈而静谧的水,脑中已因那“地狱”二字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今生睁眼还阳前,那一条曾将他淹没了不知几世几年的冰冷长河——
一经想起,当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间无尽动荡的亿万魂魄就几乎还推搡着他,而那些遥远却永无休止的厉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旧刺耳又嘈杂。
——所谓地狱么。
他抬手拍了拍姜煊后背,平静道:“没有的。地狱天宫之说皆是虚语,不足为信。”
姜煊听言,轻轻松了口气,却又担忧起另一问了:“那世上会有鬼魂吗?”
这话叫前世刑台上自观头颅的几个闪念从裴钧脑中一一划过,他垂眸看了姜煊一会儿,忽而腾手捏着娃娃的脸蛋儿笑起来:“傻小子,地狱都没有,哪儿来的鬼啊?你让鬼住哪儿?”说罢又弹他脑门儿唬道:“那都是吓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娃娃的。”
姜煊晃晃脑袋从他手里挣开来,垂眸慢慢咂摸着这些话,仿似是终于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紧了小兔子,另手搂着他脖颈趴去肩头,也终于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裴钧抱着他正要继续走,却见身旁的姜越此时正微怔般看着自己,便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姜越回神,温和笑了笑,似思似虑般摇了头,只跟着他一起往营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猎礼就开始了,皇亲都会一齐随驾到山另侧去,一路车马劳顿两三日,回来又该起行回京,煊儿就不必跟了,你还是好好带着他罢。”
“那煊儿这两日就见不到叔公喽。”裴钧逗了逗姜煊的脸,回头看向姜越笑,“咱们就一起等着你叔公猎只大狗熊回来。”
“刚出了冬,哪儿有那么多熊。”姜越无奈笑着,只叮嘱他手上的伤明日便可拆药,眼看也走入营地了,这才颔首与他们两舅甥和六部众人作别。
带姜煊回帐后,裴钧寻杂役找了个小口的高竹篓来,把姜煊的兔子扔了进去,又想着姜煊在雪地里跑了一日应已满身有汗,便叫人打来热水架起个屏风,生了炉火,亲手给姜煊擦了个澡。
他刚替姜煊换好衣服,外面又有泰王的人来请姜煊过去和姜炽玩儿,这厢姜煊刚被接走,裴钧还没及洗漱换衣,闫玉亮又来跟他对回程官员的名单了。
裴钧想起白日姜越说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闫玉亮对完名单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珏那帐,再叫人请来了崔宇,和他们先说了说姜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
四人一番私下商讨,也都知道他们想塞的人大半都过不了内阁,而如若谋求与晋王派系共存,互相给个把职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对姜越的要求,只是闫玉亮说还需再想想李宝鑫这人,过两日才能给出准话,众人也都应承。
正事儿说完,裴钧刚起身,几人中崔宇叫他道:“时候还早,一起吃个烟么?”
“不成啊,我还得回去带孩子呢。”裴钧披上大氅回头,见崔宇正靠在方明珏床榻上揉着眉心。
白日并未发觉,可这时趁着夜烛看去,崔宇却似是疲倦极了,引裴钧凝眉盯着他问:“老崔,你这脸怎么跟白纸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还吃什么烟哪。”崔宇头疼冲他挥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钧正待重新坐下问他,此时帐门的帘子却一掀,竟是姜煊嚎啕着跑进来:“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见了!”
帐中四个男人都是一愣,裴钧当即跟着姜煊跑回了帐子里,却果见帐中装兔子的竹篓已经翻了,里面青菜叶子还在,小麻兔却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别哭,又急急在帐中四处地找,还是怎么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应是蹦出去了,再见不着了。
裴钧叹了口气,只好无奈蹲去姜煊身前,抬手给他擦眼泪,而姜煊泪眼汪汪看着他,过了会儿,竟忽而小声问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给吃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裴钧当即否认了,心疼地捧着外甥的脸蛋儿,“煊儿啊,舅舅怎么会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没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为什么不见了?”姜煊的泪珠愈发大颗地涌出眼眶,这时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着双眼,悲伤至极地重复道:“小兔子刚刚还在呢……就刚刚还在……怎么就不见了……”
裴钧想了想,叹口气,轻轻地拍着他后背诓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儿你想啊,咱们回京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听了,更哭得厉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带给母妃看的……”
“哎哟,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儿还稀罕别的呢?”裴钧看他这么哭是真招人怜,便赶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来给他揩脸,极力哄劝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没给你护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赔你好不好?要不咱们这样——等回京了,舅舅给你重新捉一只小兔子,到时候就养在家里,让董叔叔帮你喂着,喂成个大兔子让你抱着,再不放出去了,怎么样?”
可姜煊却拉他袖口,抽抽着摇头:“还,还养兔子,我就总担心有人要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