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医在他眼神的威压下抖得更厉害了,顿顿摇起头来:“不,不、不是……当日我去,诊见王妃身上有伤,就猜是瑞王爷下手打的,王妃要我封口,我也真不敢告人,便应王妃所言开了些祛瘀膏和活血散给她,要走的时候,王妃又留下我,叫人封了一箱彩礼来,说是赏给我女儿作嫁妆,只问我……有没有能常服的避子汤药……”
“避子汤?”裴钧闻言顿时怔忡,手上一松,吴太医便脱力跌坐在雪地上。
“是,那、那是避子汤。”吴太医面上已是全然的惨白和哭丧,此时自暴自弃地抬手一擦老脸上的泪,继续道:“王妃说瑞王府一干内眷都被王爷施暴,就连小世子也不得幸免,故而她是再不想要生孩子出来受苦了,就叫我开些药给她避子……可任谁都知道,给皇家人开避子汤那岂不是约同于谋杀皇嗣?我哪儿敢哪?可王妃又说自己已年老色衰,瑞王爷府中妻妾成群、新人常笑,也不差她一人没了肚子,此事绝不会被人发现……说着又更拿出许多金玉之物添在箱里,叫我苦了自己也别苦了女儿,我这老糊涂了一时鬼迷心窍的,我就——哎!”他痛苦万分地捂脸摇头,直是追悔莫及地哭起来,“开给她的药是浣花草方,还为了避人耳目才嘱她磨粉就汤,这便不必命人偷偷熬煮了,谁知避来避去终是避不过,今日竟惹了这样一桩大事……”
“我不管那是避子汤还是什么药,只要不能毒死人,你就得去刑部给她作证。”裴钧冷着脸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微微俯身凑近他跟前,慢慢命令道:“既然你收了她的钱,如今就别想把自己摘出去,明日一早我就让崔宇来提你问话,你最好是一五一十——”
“可这说出来我就是死啊!”吴太医惶恐挣扎起来,双眼恳求地望向裴钧,“裴大人,裴大人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还有媳妇儿孩子,还有老母亲,我可不能——”
“那你开药的时候怎没想过不能?你睁眼说瞎话骗我的时候,怎就没想过不能?”裴钧一手长指稳稳掐住他胳膊,其暗力极大,叫吴太医疼得龇牙咧嘴也根本挣脱不开,又毛骨悚然地听裴钧继续冷笑道:“吴太医,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客气,还是帮你把路铺得太舒坦了,竟叫你也学会了这么两边收钱还不乐意做事儿……你就不觉得手抖么?胡黎替我去打理你们太医院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骗我是什么下场?”
吴太医跪在地上拉他的手,拼命求饶道:“裴大人您大人大量,您行行好,我真的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往后我再也不——”
裴钧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想再和他浪费唇舌,只简短咬牙道:“你作证,一个人死,不作证,一家人死,你该是知道要怎么选的。”眼看吴太医双目之中冷然的惶恐已转化为绝望,他却只抽了抽唇角,补上一句道:
“你也别费心去说谎伪证或连夜逃跑了,否则……我就要寻人去见见你那戍边的儿子了。”
昏黄日暮来临,山谷中素白营帐间一一亮起篝火与烛灯,映得整片营地在小月下的草野上直似一汪漂浮渔火的海面,而营中此起彼伏的人声便如流水般和风飘来,轻而绵密,并不是每一句都能听清。
裴钧别过吴太医又去找了趟冯己如,待确认过瑞王后事的安排,便踱去关押裴妍等人的营地西北角看了看。那里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三司与姜越所领的世宗阁都还在临时支起的大帐中审人,外面便不会有人放他进去,裴钧也不想因此落得个妨碍公务的口舌,免得叫旁人更抓住把柄为难裴妍。抬头间,天色已然入夜,他便决定先暂且回去瞧瞧姜煊,待晚些时候姜越或崔宇出来,再寻他们问问情状。
如此,他一路从西北又往他所住的西南角营地走去,所想的都是那西北角中的审讯里该当都是何种黑暗,可经过中线时,却又清楚听闻营地主帐中传来皇家贵族笙歌夜宴的欢笑。
他忽而只觉得累。
当他回到新搭给姜煊的帐子外时,见方明珏正站在门口,一边剥红薯吃,一边盯着帐子里一个别处拨来的嬷嬷哄毡床上的姜煊擦脸。
方明珏见裴钧来了,连忙回身同他问了问情状,又低声道:“大仙儿,你家外甥一口晚饭没吃呢,就说要见王妃,怎么哄都不应,见不着就说要见你,这都到了他们娃娃该睡的时候了,可人嬷嬷来哄他半天他也不擦脸,你说急人不急人?”
裴钧还没说话,帐子里的姜煊却是个耳朵尖的,听见响动就向外看来,一看见裴钧就大叫声“舅舅”,拖着个袜子不穿鞋就扑来裴钧大腿抱住,着急忙慌地问:“舅舅,母妃怎样了?你见着她没有?母妃身上还疼不疼?关她的地方黑不黑?母妃怕不怕……”
这小祖宗吐出了一肚子的问,神情焦急又认真,叫裴钧听着看着,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向方明珏道了谢,让他再帮自己拿些衣裳用度过来,这才把姜煊给一把抱去床上放下,又从嬷嬷手里接过帕子,抬手就给娃娃了擦脸,学着白日里姜越的口气哄他道:“煊儿,你娘的事儿还要慢慢处的,舅舅先带你睡觉吧,好不好?”
“可我睡不着,我担心母妃。”姜煊从他手里的热帕里挣出脸,一双哭成小桃儿似的眼睛眨了眨,溜黑眼珠盯着裴钧,拽了他袖子道:“舅舅,你救救母妃吧……坏的是父王,母妃是好人,母妃很可怜的,她没有害父王。”
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可张口就说起的,竟已是父母相伤的惨烈家事,这叫裴钧心中不知该如何去平静,只觉是头些年中从未操心过的这些事务,忽而在今日全数袭击了回来,叫他心口发痛、头皮作麻,此时皱着眉将帕子递给嬷嬷新绞干了,又落手扯掉姜煊的袜子,抓了他一双小脚丫细细擦暖和了,塞去被窝里,这才把帕子递还给嬷嬷让她退下。
“你饿么?”裴钧问姜煊。
“我不饿。”姜煊摇头,依旧执着道:“我想见母妃。”
裴钧抬眉看他一眼,叹气,“不饿就先睡觉,要见你娘也得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就早些来,懂吗?”
姜煊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乖乖由着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钧刚将他袍子拉下来,却听一个东西叮当一声就落在被面儿上,拿起来迎光一看,竟见是个小指节大的玉铃铛,雕工精美还伴了根穗子,显然不是什么俗物。
姜煊见这铃铛落出来,连忙劈手就抢过去道:“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丢了。”说着就把铃铛放进了外袍内襟的一个小小的暗袋里,放好还拿手拍了拍。
他拉开那暗袋的时候,裴钧看见里面还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问姜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
“嗯,七叔公可好了,他还给我画画儿呢。”姜煊一面点头答了裴钧,一面想了想,忽而认真问:“舅舅,你会救母妃的,对不对?”
裴钧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摸他脑袋,“会的。”
姜煊听了,眉头终于松开一些,抬手就再度摸去了那个暗袋,把里面那只小笛子拿出来放在裴钧手心里,又把裴钧手指卷起来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这个就送给舅舅了,就当煊儿谢谢舅舅的。嗯……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
“送个东西你哪儿来那么多话说?”裴钧低声同这孩子笑了句,“怎么,你还想再要回去啊?”
岂知姜煊竟顺着他话就点了头,还小心翼翼问他:“往后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还给我?”
——能不能?难道谁还要贪你根破笛子么?裴钧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只好顺着他说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来,便把姜煊整个儿都塞进被窝毛毡里,“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还给你。”
可姜煊一双小眼睛露在被子边上滴溜溜盯着他,却仍旧道:“可我睡不着,舅舅,我想母妃。”
裴钧还没说话,这时候一旁的帐帘打起来,是方明珏帮他拿了衣裳用度过来,听见姜煊的话就问:“那世子殿下睡不着的时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么哄你啊?”
一说到母亲,姜煊眼里顿时柔弱又悲伤,小脸而转向裴钧道:“母妃都会给我唱歌的……”说着,他懦懦哼了两句小调,裴钧隐约觉得熟悉,只觉好似是首江北童谣,从前他和裴妍还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常常哼这小曲儿让他们安眠。
姜煊见舅舅有了丝恍然神色,就连忙央求起来:“舅舅肯定会,舅舅给唱,舅舅给唱!”
裴钧觉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儿是真难为情,可谁知正要拒绝,身后方明珏却不住捅他后腰使眼色,已哄起姜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听了,这就给你唱。”说完又跟裴钧耳语,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罢,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腾你一晚上?这跟我家闺女儿一样样儿的。”
裴钧转眼看向姜煊,见男孩儿盈盈的双眼中满是期盼,一个“不”字便说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内一阵嚎啕哀叹,最终还是换了个姿势,认命坐去姜煊床头上,舒出口气来在外侧半卧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后背,静静回想了一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乡小调。
不一会儿,姜煊攥着他袖子渐渐睡着,方明珏坐在旁边看着这娃娃都觉得可怜,不由低声啧啧道:“大仙儿,你说这小世子和瑞王爷……到底有没有点儿父子情哪?”
“谁知道。”裴钧潦草应了句,轻轻从孩子手里抽出袖子,回头看向方明珏:“苦了你帮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过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这小子挤挤。”
方明珏叹气应了,这便打帘子出去,只说要裴钧先别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钧应了声,见他出去,便又回头看向被窝里已然熟睡的姜煊,在烛灯下细细打量姜煊小小的五官,一时只觉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颌属于姜家人的那份明朗轮廓,却也已埋藏在带着婴儿肥的幼嫩肌肤下,待长大了定然会愈发瘦窄而笔挺,想也是个美男子了。
这样漂亮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是他裴钧的亲外甥,而这一刻,竟是他两世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与这孩子这样亲密。眼前的姜煊是这样鲜活,这样粉雕玉琢,和前世那个躺在柏木棺材里青唇白脸的小家伙全然不同——这个孩子会说话,会哭,会叫,会喊他舅舅,机灵又多动,想来鬼点子也不少。
就是太皮了。
裴钧此时忽而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十五六岁他在忠义侯府的院儿里练拳时,未嫁的裴妍总是常常要换衣裳跟他一齐练。彼时他从来都不明白,裴妍当年一个大丫头做什么非要跟他这男孩儿一起练武,故还曾作了笑话闹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儿有你这么练拳脚的?你这样以后是想打夫君还是打孩子呀?”
那时裴妍一边仰头拿红绳束发,一边流转了妙目瞪向他笑:“姐姐我一起打!连你一起打!”忽而束好了头发就追着裴钧满院子跑叫,逗得一旁来做客的曹鸾和梅林玉都哈哈大笑。
可那时的他们,又岂知十年之后竟是此景呢?
裴钧正陷入心忡间,不料帐帘此时却再度从外面捞起。冷厉的寒风刮进来,叫裴钧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正拿着个木匣走了进来。
姜越清淡的目光落在裴钧怀中小孩儿的脸上,看了会儿,才又转头看向裴钧,低声简短道:“我来给你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