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一朝权臣,一夕落马,各处暗害加诸牢狱,早叫牢中人被毒得哑了,生出满口血疮,如今单是说此二字已是要命般艰难,使曹鸾这往昔旧友听来目下一热,正待提气再劝时,却已又听他艰难再道一声:
“算了……”
紧握曹鸾的血手徐徐放开,其上伤痕累累、血脓满布,待慢慢张开来,更露出掌心一道被利器透穿的狰狞伤口,血尚未凝,却已是黑紫。
曹鸾几觉双目被刺痛,下刻凝眉抬头间,又终看清铁栅后那鞭痕各处的惨绝人脸,和那人满身囚衣上淋漓的血。
裴钧隔着铁栅冲他咧嘴一笑,那一刻仿若还是当年来寻他捣蛋的顽痞少年模样,可眼梢弯起时勾出的细纹,却又将这廿年的风雨都道尽了。
不过只是二十年间,他此身已被尘世磨损,如今一落大狱,那踏过黄沙的双腿折了,笔舞翰林的两手废了,就连曾在金銮宝殿上舌灿莲花、指鹿为马的一张嘴,也再说不出囫囵话了。
——怎么走?
还再待什么三五年?
裴钧沉默将他血手再覆去曹鸾手背上,颤颤地拍下。
等过多时,他又甚为珍重地再拍了第二下,终极力吐出最后一字:
“……走。”
曹鸾扶栅的手气力顿失,待摇摇晃晃站直起身,只来得及赤目再看那牢内一眼,含恨闭目中,侧旁引路内侍已将他往外处一请:
“曹先生,时候到了,这边儿罢。”
天牢外寒风似刃,夜雪如泣,曹鸾行在苍茫白絮中无力开握双手,低头见月影恍惚下,十指微颤间,入目满是沾染而来的血。
夜色愈浓。
禁城内殿雕楼宫阙之间,有一列重臣雁行。
为首老者银卦紫貂,暖袖拢手,乃内阁首辅蔡延。他两撇灰眉下目色晦然,行走间一言不发,而他身后刚调任了吏部尚书的三儿子蔡岚,却倒玉树临风、明眉开眼,走得似春风拂面,其后有各部部堂紧步相随,亦都是蔡氏门生徒从,至此朝中结束了十载之中官分二姓的局面,往后亦再无什么裴姓爪牙。
未几,少帝姜湛所居的崇宁殿到了。诸官候在殿外本欲请安觐见,只因忧虑圣躬抱恙离席可有大碍,然殿外太监却只说皇上无事,已口谕众卿不必挂怀,旁的也并不多提。
诸官听了,各自相对一眼,想是觐见不成,只好跪礼告退。
走出大殿的这行人中,蔡氏父子又是打头的,恰与一众入殿的内侍相互擦肩。
蔡延似有所觉般停步回头,见内侍当中带了个宫外人,正被近身紧簇着往崇宁殿内走去。
一旁蔡岚也见着了,怪起来:“爹,那人不是——”
蔡延沉沉低咳一声,威严一眼止了儿子说话,待回头再看那没入殿内的高大人影,倏尔目下一转想通关节,不免竟慈悲一叹:“作狗疯了一世,未想竟是被自己人咬死的……裴大人也是可怜呐。”
蔡岚早惯了老父在外谨言慎行的做派,此时只跟在后头,拱手孝敬一句:“裴钧那厮,十来年里砍了咱们多少胳膊,还与您同起同坐、作威作福,直是死有余辜。如今咱们添势将他一除,阁里头好赖是干净了,再也不必顾忌谁人,左右他终是明日当斩,爹,您往后便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蔡延只出手拍落暖袖外碎雪,深意瞥他一眼:“怕你眼睛只瞧在鼻尖子上,是未见大祸临头了。”
蔡岚莫名其妙中,只见老父抬头看了眼当空星子,目露隐忧:
“贯索之阵,九星皆明,乃天下大狱之相。朝中半阁姓裴半阁蔡,今裴氏既灭,刑法已落,又如何再得大狱如斯?”
蔡延老目回望向崇宁殿中明灭灯火,口气是既平也淡:“伴君犹似伴虎,虎者隐伏而骤出,便如帝心难测。今皇上虽纵我蔡氏灭了裴钧,他日却亦可纵为裴氏翻覆平反者屠我蔡氏满门,是故蔡氏如今虽立,却也是立在铡刀之下……慕风,如今你已多在御前行走,便要放灵醒了,不仅需悉心伺候皇上,更要顾念着蔡家。”
蔡岚面上带上些得色:“爹您放心,皇上对儿子荣宠有加,是绝不会对蔡氏有甚为难的。”
蔡延将儿子一容颜色看在眼里,唇角一呡,却是无情道破一句:“那裴钧当年不知今日下场,定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蔡岚大惊止步间,又听老父在前幽幽再道:“裴子羽弄权十载,如今虽在天牢之中任人鱼肉,远惨过你百倍有余,可他昔日御前授业、代君临朝,荣宠加身、一呼百应之态亦远胜你千倍万倍,怕是在历朝奸佞之中都能独得史家一笔——可宠臣,宠臣,再得荣宠,也一样是臣,一朝帝心既灭,忧患始起,那便是一朝宠臣……一朝尸!”
蔡延忽而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在身后儿子的惊诧之色中捕到一丝预料之中的慌乱,便渐渐眯起精明双目,凝神向他提点了一句:
“慕风,你日后且记着裴钧是如何死的罢。”
崇宁殿外大雪飘飞,殿中却金盏挂烛、暖炭温烧。
殿内堂下跪了个矮小的青年人,短眉吊蹙、唯唯诺诺,伏在地上已有小半时辰。
堂上紫纱屏风后不时传出低声咳喘,待宫人端盘奉去汤药,金龙宝椅上的姜湛却只摆袖挥退他们,单偎在兽头铜炉边烤火回暖,耷下秀眉瞥了眼屏上,在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不疾不徐将僵白十指靠近滚热铜炉,直到垂眸看指尖被热气烤到微微发红,才忽向屏外道:“朕记着,你跟了你师父也许多年了。”
堂下人立即抖着背脊磕头:“回皇上话,有……有一十四年了。”
姜湛缓缓点头,凝眉似喃喃自语:“喔,那也竟有一十四年了……”他将手翻了一面烤,目光看去炉眼中炙红的碳火,清冽的声音稍稍松快起来:“此番几经曲折叫裴党落狱,你是功不可没,朕定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呀?”
堂下人听言,支在雕花地砖上的手颤抖起来,声音带着丝压不住的振奋:“草草……草民惟愿为皇上,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不……不敢有旁的妄想。”
姜湛闻言,竟似真被逗乐,哧地一声就笑出来,下刻收回手来端过桌上的茶,温温和和道:“这话听着乖觉,还果真是你师父的好徒。”说罢他瞥了屏边太监一眼,接着道:“天儿也冷,苦了你过来问安,先喝口热茶罢。”
太监闻意,向堂下宫女招了手,不过一会儿便奉出盏茶来。
屏外人千恩万谢接过,就紧跪在地上喝了两口。一时那茶水暖意入心入腹,这才叫他将多年来背叛苦冷觉出份儿实在与回报,如今且看手中茶盏精美,更恍若在那茶面腾升的缥缈热雾里幻见了日后高官厚禄、荣华加身的自己,竟直觉入腹的茶水都仿似愈发滚烫炽烈了些,满身激荡。
而就在此时,却听屏的另侧忽而一叹:“哎,从前你师父常同朕说呀,说你这鼠目寸光的德性,是一辈子改不了。如今看来,也是果真。”
下瞬屏外人不及说出一言,竟忽感腹中热涌带起阵毁天灭地般剧痛,霎时眼前一黑吐出口血,砰地一声便向后倒去,登时没了气息。
紫纱屏内姜湛依旧垂眸烤手,不声不语,侧殿内侍却已鱼贯进来无声将死尸抬走,几息间,就连地上的血也擦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