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枢密这话是在质疑陛下的权威吗?”一紫袍老臣道,“君臣有别,岂可这样说话?”
小皇帝却说:“不不,郑枢密说的也对。朕是小孩子,故而要时常听一听大家的想法才能行事,不能妄断。往后朕想做甚么,都会与众卿好好商量的,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了。”
他示弱示错,却委婉表达了要与朝臣们沟通的想法,分明是想踢开内呈外宣的东西枢密院。
朝臣接道:“陛下这次下制令虽欠商量,但目的却是好的。”充分肯定了罢除盐利月进的措施后,又说:“只是盐铁司不可无长官,陈盐铁使既然跑了,总要有人接替。”
“他跑了呀?”小皇帝作惊讶状,“好可惜哦,他下盲棋好厉害的……”
“不若让度支许侍郎兼盐铁使吧!”又一老臣说道。
“不行不行!”小皇帝看向许稷,故意坚定地说:“许侍郎原本就好忙,倘若再兼盐铁使,岂不是更没空与朕下棋了!陈爱卿跑了,许侍郎再没空和朕下棋,朕会没事可做的!”
“陛下,眼下朝中一时真没甚么人可用了,就让许侍郎暂时代领盐铁事务罢。”老臣道。
“不会吧?”他转过头又看一眼马承元,“马常侍……”
在大事决策上,他仍寻求马承元的许可,便是充分给阉党脸面。马承元沉吟片刻,却说:“不过是暂领盐铁事务,这种事陛下自己不能做主吗?”
“朕、朕做主吗?”小皇帝矛盾地皱起了眉头,“朕本心里是不想的,可是……”
许稷垂着头一声不吭,因她知道小皇帝下一句肯定是:“哦,那就暂辛苦许爱卿了。”
一个“暂”字是很微妙的,“代”领更微妙。许稷就算主盐铁事务,却并不是真正的盐铁使,宦官想换掉她就不难;再加上马承元不想让她以下棋为名与小皇帝有太多接触,就干脆让她去忙。
最重要的是,马承元并不觉得她有甚么本事,仍觉得她不过是外廷老臣的一颗小卒子,构不成太大威胁。
小皇帝允了这请求后,唉声叹气满脸不高兴,像小孩子丢了个玩伴,纯真自然。
待许稷谢完恩,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朕有点想去睡觉了。”
东、西枢密使还想说上一二,却被马承元给瞪了回去。而一众朝臣也纷纷告退,离了延英殿。
赵相公领头走在前面,许稷低头行在他身侧。
晒了一天太阳的白玉阶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阴冷,赵相公神采里难得有笑意:“璞玉之质,可造之材。真是没想到。”
许稷知他所指是谁,于是接口道:“请相公务必保全陛下。”
赵相公迟疑了片刻,最终在走下白玉台阶后,迎着暮光道:“从嘉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长安城又迎来了黄昏,街鼓声咚咚咚,叶子祯拿了字条行在务本坊的巷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许稷的破屋子。
他在那门口探了探,正嘀咕“宁可住这种破屋也不要我的金叶子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时,忽有人很谨慎地在他身后开口:“九叔吗?”
叶子祯身子瞬时僵住,李茂茂犹犹豫豫绕到了他跟前。
☆、第76章【七六】旧长安
李茂茂起初尚不确定,但甫见到叶子祯正脸,简直要跳起来:“九叔你还活着!”他这位叔叔一去不返,好些年一点讯息也没有,还以为早就不在人世,没想竟活得如此鲜亮照人!真是美男子哪!
“我是茂茂啊!”李茂茂激动地说着,手已伸过去想要紧握叔父大手,然叶子祯却别过脸一声不吭。
暮色随鼓声逼近,叶子祯身上笼了一层看着暖洋洋实际却没甚么热度的光。李茂茂察觉出他的冷淡来,识趣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又瞧见同窗正往这边走来,只留话道:“九叔倘若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与顺路的同窗一起回家去了,叶子祯听那脚步声远去,则偏头朝另一边的国子监看了一眼。
长安真是没甚么变化,国子监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大门却仍是那个样子,树也是旧模样,好像这些年都没有长。
排水沟潺潺流水声都变缓,叶子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就看到王夫南骑马而来。他倏地勒住缰绳,叶子祯抬手挥了挥扬起来的尘土,皱眉道:“你不能温柔些吗?”
王夫南不着急下马,居高临下道:“都要闭坊了,你不去馆舍在这做甚么?”
“馆舍太无趣且乌糟糟的,我来投奔嘉嘉啊。”叶子祯看一眼那门,心道许稷怎么还不回来呢?他正想着,忽扭头盯住王夫南:“那你到这做甚么?你家不是在崇义坊吗,这里可是务本坊!”
“我住这里。”言简意赅。
叶子祯反应了一下,顿时又跳起来:“你说甚么?!你与嘉嘉住在一块吗!”他指了王夫南:“真是禽兽啊,果真没有放过你妹夫……还说甚么嫌恶断袖真是虚伪!”他忿忿说完,扭过头,完全不想再理会王夫南。
王夫南莫名其妙被他凶了一顿,也不与他争辩,调转马头径自买饭去了。
叶子祯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尘土扬起又落下,黄昏愈浓,夜幕欲降。
许稷回来了。
许稷骑了那头失而复得的小驴,慢吞吞到了家门口。叶子祯一点久违的矜持也没,又跳起来:“给你金叶子为甚么不要?!”
许稷本想温和些对待他的,却没料招呼还没打就遭遇了这么劈头盖脸的问话。
“宁肯住这么破的房子,骑这样蠢笨又寒酸的驴,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小驴喷气怒瞪叶子祯,许稷隐约察觉到叶子祯心情不太好。
“因为收了便属受赃。”许稷就事论事,语气十分温和。她下驴开了门,转过头对他道:“进来吧,天都要黑了。”
叶子祯知自己有些理亏,遂站着不动。他纠结了一阵,最后说:“我错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的。”
他于是将那头“蠢驴”牵进来拴好,耷拉着脑袋告诉她:“十七郎来了又走了。”
“知道了。”许稷应了一声,领着他往里去,指了东侧一间小屋同他道:“不是甚么好房子,但前些日子修整过,至少不会漏雨进风,你暂住这里吧,倘觉得不舒服再回馆舍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