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这时候,实在任性。许稷冒雨一路穿过丹凤门拐进皇城直奔尚书省,到户部时已浑身湿透。
她刚进门就撞到从度支司匆匆跑出来的小吏,那小吏身形一晃,怀里一摞高过头顶的簿子就散落一地,许稷忙蹲下来帮着捡,那小吏也没注意她身上服色,亦是埋头捡。
恰这时,一双黑皂靴踏进了度支司的门。
“中尉过来躲雨哪?”、“中尉可要喝水?”一连串奉承的话即刻迎了上去。许稷瞥也没瞥,听得“中尉”称呼,便知来者何人。
左右神策军,各设一名护军中尉,这位护军中尉凌驾于神策军所有将吏之上,有最高指挥权与监督权。要命的是,护军中尉担当者,全是宦官。
阉党一手控制着兵权,另一手紧握内库财利,这是专权的基础。
故而外朝官吏虽恨极阉党,却也有人为了往上爬勾结宦官,为官宦牟利;或是表面上和和气气甚至笑脸相对,免得结下梁子落个悲惨下场。
来者正是左神策护军中尉陈闵志,他对度支官员的热情似乎并不买账,冷淡接过送来的茶水,却也不坐,只居高临下看许稷与小吏埋头整理地上林林总总的簿子。
从许稷服色上可轻易辨出她就是新任户部侍郎,且专判度支。听闻这人是直官出身,官资很是一般,也不知那群老家伙相中了她哪一点,竟将掌财利的要职丢给她做。
许稷埋头捡拾簿子,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打算。陈闵志饮了一口茶水,直接就吐了出来,且接连吐了好几口唾沫:“这种茶也能喝吗?”
递茶的小吏顿时紧张万分,不知是去将茶盏接回来还是赶紧去给他换一杯……他尚在犹豫之际,陈闵志却直接摔了杯盏,甩手出了门。
公房内瞬时一片静寂,连算盘声都止住了。
一书令史霍地认出许稷来,忙起身唤道:“许侍郎!”
公房内其他人闻声纷纷站起来,其余公房内的人也涌出来,度支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瞬时将许稷围在了中间,但许稷却一动也没动。
周身湿淋淋,陈闵志怒摔掉的杯盏碎片划破她的手背,唾沫则吐在了她手腕上,倘若陈闵志是故意,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尤其是在即将共事的僚佐面前。
与她一道捡拾簿子的小吏这时压根不敢动,都怪他眼拙啊,就不该让新来的侍郎捡簿子哪!
公房内气氛格外滞闷,只听得屋外哗啦啦雨声。
许稷抹去簿子上的水,一丝不苟整理妥当交给小吏,起身自袖袋内摸出帕子,在众人围看之下默不作声将手擦干净,抬起头来。
以前度支与比部常来往,某些度支官员对许稷非常熟悉。那时她就是比部最沉得住气的官员,几年未见,她竟不可思议地爬到了这个位置,且气度也见长,实在无法小觑。
许稷没有说太多,仅简单讲明了来意,就由吏卒领着往公房去。
其公房在最里面,上一任户部侍郎看起来似乎十分勤俭,公房内未有太多布置,简单整洁,很合许稷心意。
庶仆打了水来,恰这时,却忽有吏卒进来报道:“许侍郎,御史台练侍御前来拜访。”
许稷一愣,回之:“请。”
练绘入内时,许稷正在洗手洗脸。
“敢问练侍御为何事而来?”许稷偏头看他一眼。
练绘收起尴尬,公事公办道:“某为度支的某些帐而来。”
许稷闻言微顿,收回水盆里的手,拿过手巾擦干,问道:“度支怎么了?”
“据某所知,度支高价收了二万二千五百疋紫绫入国库。”练绘说着关上了门,“而这些皆是从内侍手中购入。”
换言之,宦官将紫绫高价卖给度支,等于变相将国库的钱挪进私囊。货蠹国用,严格来说是重罪,但这样的事肯定早有了,且一定不止这一件,练绘为何这时候提出来呢?
许稷手背上的口子很深,她抹掉血珠子,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盒子,很是自然地抹药膏,并道:“练侍御很着急处理这件事吗?”
“是。”
“此种事积弊已久,不是片刻之功就能解决的。现在动手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正因积弊太久,忍到现在忍无可忍才不得不解决。”他说着打开书匣,将其中一本簿子递给许稷。
许稷接过来速翻了一遍,抿唇一言不发。
室内气氛一阵凝滞,许稷认真道:“我才刚到任,这些事我需再想一想。”
她说着皱眉看了眼再度冒血的手背,撕了一块干手巾咬住一端,迅速缠裹住,却忽得练绘道:“你与王夫南越发像了。”
随身携带膏药,连自己裹伤口的姿态都一样。
“是吗。”她没有意识到,低低说了一句就合上了簿子。
练绘绕回重点:“此事我需要你的配合,明日请一定给我答复。”
许稷起身,做了个请回的动作。
待练绘走后,她重新坐回案后,偏头即可看见窗外淅沥不止的雨,还有打着伞从景风门街横行过去的神策军中尉陈闵志。
练绘这招是积极的对抗,尽管对阉党这张网而言只是剪断了一个其中小口子,但好过坐以待毙。
她神情寡淡地摊开缠着白布的手,不自禁想起一些旧事。
阉竖专权几十年,横行无忌。但总有一天,要看他灭顶。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努力上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