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秋乏。崔嬷嬷去得久了,雁卿又总不醒,几个小丫头便也惫懒起来。不多时就自己凑堆捉草的捉草,打盹儿的打盹儿。
都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玩起来就都忘了正事,所以雁卿醒来时,身旁就不见了伺候的人。
雁卿倒也不淘人,揉了揉眼睛,就自个儿肉手肉脚的蹭下床,坐在小杌子上将绣鞋穿好。
把自己拾掇好了,还没有人进屋来伺候。她想了想,就回床头前,将枕头边儿一个小木盒子打开,数出12枚琉璃珠来。悄悄带上,去鸿花园找妹妹月娘玩去。
鸿花园在国公府南偏院儿,打正院儿出来往西南过一道翠篁,再自玉带桥上过小轩湖,自曲径绕过一处矮丘,就是南偏院儿。那厢虽偏远,却也有山有水有竹有梅,是消夏赏冬的好去处。尚还没有柳姨娘时,燕国公在林夫人处受了气,便常一个人往南偏院儿住去。他令林夫人给柳姨娘安排去处,林夫人便将柳姨娘放到南偏院儿去,由他们苟合。
柳姨娘住在南偏院儿,便也譬如自立了门户,许多事都得自专。
当下雁卿进了院子,便有丫鬟瞧见,忙去向柳姨娘说,“大姑娘来了!”
柳姨娘正在逗弄宝哥儿说话呢,眼睛也不抬,就道:“知道了,你们领着她玩去吧。”
柳姨娘这种人,就是典型的你忍一时她就变本加厉,你退一步她就蹬鼻子上脸。
这两年林夫人不怎么管她,她渐渐就觉得林夫人也不像人说的那般厉害,反倒是有些好欺负的。更兼她年前刚生下个哥儿来,越发觉得自己有了仰仗,更不将林夫人放在心上了。
宝哥儿那可真的是她心头宝贝,她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宝贝,反去奉承林夫人养的那个痴儿呢。
柳姨娘这么说了,丫鬟们能有什么主意?兼雁卿又没带人,也只能胡乱伺候起来。
还是雁卿说,“我来找月娘玩。”
丫鬟们忙就去请月娘来。月娘才六岁,也正歇晌。被丫鬟抱出来时还揉着眼睛。她虽年幼,却已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又天然带了些清雅的贵气,令人看着便觉眼前一亮。雁卿倒也娇憨秀美,可被她一比,便毫无出彩之处了。凑在一处反而是月娘更像嫡女。
月娘看见雁卿,便清醒过来。从丫鬟怀里挣下来,先端着美且雅的架子向雁卿行礼道,“阿姊。”
——这也是柳姨娘教的,说你是庶女,最要不得拘谨卑弱,否则更令人瞧不起你了。因此月娘每每见了这个嫡姐,都要努力拔高自己的雅致美好,免得令人瞧不起。
雁卿心思简单,却没什么嫡庶尊卑、瞧不瞧得起的念头。因月娘生日在中秋,年纪又小,往常都不过的。她偶然听人说起来,便留了心。想到自己做生日时,阿兄们都仔细挑选她喜爱的东西送她。若哪一回他们忘了,她便巴巴的盼着。以己度人,有样学样,她便觉得自己作为长姐,也是该照顾妹妹的。便特地来给月娘送礼物。
她口舌不便给,只将手中锦盒往月娘跟前一递,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又期盼的望着她,“给你。”
月娘便有些疑惑。却还是乖巧的接过来打开,瞧见里面是十二枚宫花琉璃。皆是外间如薄雾轻笼,内里点染绽放着各色栩栩如生的花朵,或如桔梗,或似梅花,十分精妙。她再早慧也终究是个小孩子,当下便爱不释手。
却又怕被人说眼浅,终还是十分不舍的还回去,“阿姊的东西,我不能夺人所爱。”
雁卿先见她露出喜欢来,觉着自己做对了,心里便十分欢喜。可她却又不收,雁卿不知错在哪里,就又给她推回去,“你生日,给你的。”
这回反倒是月娘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脸色便已红透,低低的垂了头,只道,“那就谢过阿姊了。”
两姊妹都还不到十岁呢,能有什么仇恨?
且兼自有了阿宝,柳姨娘见天儿的宝贝着他,难免就冷落了月娘。小孩子最是敏感,月娘心知弟弟比她得柳姨娘的欢心,早觉出落寞,只不流露罢了。雁卿这会儿子记着她,她心里便生出些亲近来。
雁卿却不知晓这些,见她收了,便觉了了一桩心事。她口角不伶俐,手脚却伶俐,拉起月娘的手道:“我们去看阿宝。”便不由分说的牵着妹妹往阿宝房里去了。
柳姨娘逗弄了阿宝一阵子,自去歇晌了。此刻房里只阿宝的乳母李嬷嬷并几个小丫鬟看着她。阿宝九个月出头,正是踽踽学步的时候。李嬷嬷拿个拨浪鼓引着他,他自己便扶着童床站起来,挥着藕节般的手臂去捉那拨浪鼓。瞧见月娘和雁卿进来,他便十分欢喜,小肉手拍着木栏,咿咿呀呀的笑起来。
雁卿听不懂,就问月娘,“他说什么?”
弟弟抢走了柳姨娘的关注,月娘虽难过,心里却还是亲近他的。便抿嘴一笑,带着雁卿上前,扒拉着栏杆先戳了戳阿宝的小手。才对雁卿道俏皮一笑,“他笨得很,还不会说话呢。就胡乱发出些声音罢了。”
月娘七个月就会说话,一岁就能背诗,她眼里九个月还不会说话的自然就是笨的。
柳姨娘不在,旁人自不将小孩子的玩笑话上纲上线,只笑道,“宝哥儿还不到会说话的时候呢。”
雁卿瞧着月娘故意发出些乱音来和阿宝“说话”,十分和乐。心里便有些羡慕。也凑将过去。
阿宝却是有些野性的,看雁卿是生人,仔细盯了她一刻,忽然便抽冷子挠了她一巴掌。他力气还小,打人便不很疼。雁卿莫名被他扇了一下,虽觉得阿宝像是在打她,却又觉得也许他在玩闹。便十分不解。
月娘和宝哥儿的奶妈却是当即就看出来了,于是一个忙着抱开阿宝,一个忙着去看雁卿有没有被打疼。
月娘也有些恼了,便去拍阿宝的手,“让你乱挥!”
她手上还抱着装琉璃珠的锦盒呢,阿宝正在李嬷嬷手里乱挣,一挥手就将锦盒拍翻在童床上,那些个流光溢彩的珠子散了一床。李嬷嬷又赶紧把阿宝放下,和丫鬟们一道给月娘收拾琉璃珠。
阿宝正当喜欢鲜艳滚动的东西的时候,便一手抓起一个来。他尚没有“分享”和“归还”的概念,抓到手里便不松开了。任大人和姐姐们忙,自己只专心研究琉璃珠。
他这个年纪的小婴儿,抓到手里的东西,下一步的归宿永远都是塞到嘴里。
雁卿因被他打了一下,思维还停留在“他为什么打我”的阶段,眼睛正观察着他。看他把琉璃珠往口中塞,已经飞快的从张嬷嬷手里脱出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夺回来。又忙要将他另一手上的也拿回来。
她素来都天然无害,柳姨娘房里的人也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忽然见她这么急迅如鹰隼,倒是都吓了一跳。
——柳姨娘和林夫人间,纵然没撕着衣服打起来,却也差不多了。更兼雁卿刚被打了一下,见她强硬起来,房里下人首先想到的,竟是雁卿要打阿宝。
真让雁卿打了阿宝,柳姨娘可不扒了她们的皮?便纷纷上前规劝拖曳雁卿。
雁卿嘴笨,越着急的时候就越嘴笨。她竟是说不清自己只是不让阿宝乱吃东西,真是百口莫辩。便只管动手。她遗传自林夫人,肢体灵巧,丫鬟们按不大住她,不觉便用了些力。雁卿吃疼,才松懈了些。
除却一个雁卿,还有一个月娘。月娘也怕阿宝乱吃东西呢,但她可是阿宝的亲姐姐,又素来早慧懂事,自然不会有人觉着她会打阿宝。但月娘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顾了阿宝就顾不得雁卿。眼看下人们都奔着雁卿去,阿宝趁乱又抓了两颗珠子,忙命令,“阿宝,给我!”
她声音有些大,阿宝何曾被人这么眼里的吼过,么了么嘴便要哭。
这一团乱,总算把柳姨娘给吵醒了。
柳姨娘那心偏得有目共睹。出门就听到月娘对阿宝吼,又伙同雁卿同阿宝抢东西,她心里哪还用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