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看向他,“有厂公在,本宫便能安心几分。”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厂公,如今朝中无储君,总归不是个事。不如召集几位阁老,一同立一个新太子,也好安定民心。”
这话说出来,倒是令严烨微微惊讶,以敦贤的头脑绝不会提出这么桩事。他神色冷下去,前几日皇后的姐姐瑞王妃曾经入宫小聚,看来是在瑞王的授意下对这个皇后说了些什么。
景晟被废后,瑞王同沛国公都各自在物色新任储君。这两个老狐狸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物色储君,拉拢太子,以为就能摆脱东厂的钳制么?未免太天真。
他勾起唇挑起个淡漠的笑来,朝敦贤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您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宫歇着,这里的事全权交给臣料理便是。”
皇后微微颔首,捏着眉心扶过碧清的手出去了,众人因在她身后道,“恭送皇后娘娘。”
严烨回身往牙床那头走,碍于两个太医杵在跟前儿,也不好有所表现,只略皱眉,问道,“不是已经无大碍么?怎么娘娘还不醒。”
两个医士颇为难的模样,正不知从何开口,床榻上的人却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像是嘤咛又像是轻咳。
严烨心头一动,撩了衣袍在床沿上坐下来,握紧了双手看她,眉头拧起一个结,试探着唤道:“娘娘?娘娘醒了么?”
昏沉沉的一个噩梦,像是永远醒不来似的。陆妍笙脑子里又痛又混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她抬起手揉了揉额角,撑着坐起身来,严烨因伸手扶着她的背替她垫了软枕。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只见那紧闭着的眼皮一阵微微地颤动,总算是缓缓地睁了开。他总算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回过身吩咐桂嵘,“端水来。”
桂嵘应个是,倒了一杯温水呈到他手中。
严烨将杯子朝她递过去,“娘娘,用些水吧。”
她的眼中却忽地盈满水雾,神色说不出的惊恐,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话来:“宫里没有点灯么?怎么这样黑!”
他怔住了,下一刻又去细细地端详她的眼。那双曾经晶莹跃动的眸子不复存在了,她的眼睛晦暗木讷,再寻不出丝毫光彩。
像是一道重锤打在心坎儿上,严烨稳住心神,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朝她道,“娘娘,你能看见臣在哪儿么?”
这话问出来,教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顿觉整个人像是死过去了一般——他这么问,可见不是没有点灯,是她看不见了,那片黑是她眼睛里的!
她浑身都开始发抖,带着哭腔说:“我看不见你,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76章
悲剧的发生往往毫无征兆,正如如此突兀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形形色色的一切到了她眼里都成了虚无,化作一片教人心惊胆寒的黑暗。
天仿佛在刹那之间坍了下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助与恐慌。她将浑身蜷缩作一团,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哭喊,一声声搅得他心乱如麻。本就瘦弱的身子抖成了风中的落叶,他心疼,想要将她嵌进怀里紧紧抱着,可是不行。他微合了合眼强自镇住心神,转过头狠狠地剜一眼两个惊呆的太医,声音森冷若隆冬的北风:“娘娘的眼睛怎么回事?”
两个太医面上一片茫然,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猫着腰上前朝他揖手,支吾着艰难道:“禀督主,微臣也倍感诧异,微臣行医数载,依着娘娘所中之毒的毒性,照理说并不会致人眼盲才是……”
陆妍笙听后又惊又怒,哽咽着狠声道,“不至致人眼盲?那目下这情形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装盲陷害你们不成!”
两人连忙诺诺道不敢,说道:“娘娘息怒,微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只是羹中毒并非罕见,百草经上所载,至多致人昏厥……”
严烨不待二人说完便将他打断,勾起唇挑起个冷笑,“太医院是愈发不中用了,皇上的龙体眼下是如何的境况咱家不想多提,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可见是一帮吃干饭的庸医!留着你们有何用!”
他雷霆震怒,将孟许二位太医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匐在地上瑟瑟讨饶,“督主饶命,督主饶命……”正求饶,孟太医面上的神情骤然一滞,忽朝严烨颤声道:“督主,眼下恐怕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或者娘娘所中之毒并非寻常可见的洋金,而是……”
他眸光骤然一凛,“是什么?”
孟氏的太医将头叩得更低,额头紧紧服帖这冰凉的地面,回道,“恐怕是以舍陀罗做药引炼制成的毒药。”
这话出口,旁的人没什么反应,听在许太医耳朵里,教他面上的神色陡然大变。但凡医者恐怕没有不知道的舍陀罗的,那是生长在臧疆一带的毒花,状貌极其妖艳,毒性也十分猛烈,提炼后又同寻常的洋金极其相似难以分辨。
严烨面上的神情变得讳莫如深,他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眸光乍寒。舍陀罗一物他并不陌生,他从汉南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自然不会陌生。天下间唯一臧疆一处地方盛产这类毒花,也只有汉南的昆族人善于炼制这类剧毒。
好,好得很!司徒彻竟然给他送了这么大一份礼,这个四皇子果真有胆识!
他眸光阴寒彻骨,垂眸森然看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太医,寒声道,“治不好娘娘的眼睛,便拿太医院几十颗人头来偿。退吧。”
两人伏地诚惶诚恐地应是,“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微臣告退。”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事情一桩接一桩,不给人片刻的休憩。他眉间有几分疲累,桂嵘在一旁觑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细声试探:“督主,那音素姑姑同玢儿……”
他捏着眉心极是不耐,“带回东厂去。”
桂嵘应个是,陆妍笙那头却忽地惊呼出来,又急又慌道:“你怎么又要带她们走了?我不许你动她们!”
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她心急如焚,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忽地从床沿上滚了下去,腰肢硌在脚踏坚硬的棱角上,痛得她一声低吟。
她长发披散,双眸红肿面目憔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大步上前将她抱起来,只觉得心痛得在揪扯,拔高了声量喝她:“乱动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更觉得悲苦,泪水像是止不住了,从无神的双眼里汩汩地流淌出来。她捉着他的衣襟,像是在急流之中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哽咽着央求,“不要带走玢儿同音素,我知道你怀疑什么,可我相信她们俩,别让她们离开我,求你了严烨,我求你了……”
他到底经不住她这样的央求,终究是妥协,扬了扬手道,“罢了,先禁了足,来日再发落!”
桂嵘诺诺应了,这才领着两个丫头从寝殿里退了出去。玢儿同音素两个焦急不已,流着眼泪不住地回头看陆妍笙。她睁着空洞的眸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仿佛再没了任何生气,无助又可怜。
人都走了,寝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她伏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心中的痛苦无法用任何语言言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某一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上一世的惨死还不够,这一世还要让她当一个睁眼瞎子!她越想越觉得绝望,抱着头悲切地呢喃,像是着了疯魔:“严烨,我瞎了,我成了一个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成了一个瞎子……”
这样魔怔的模样,令他心痛得无法抑制。他伸手将她狠狠压在怀里抱紧,薄唇印上她的发,柔声道,“不会,你的眼睛会治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却仍旧悲泣,摇头道,“你不用骗我,我的眼睛好不了了,再好不了了。”说着想是自嘲似的,她苦笑,“你们说舍陀罗,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读书一定也不用功,连闻名天下的剧毒都不知道?”
这个笑比泪更刺眼。她在他怀里,浑身发抖,从未有过的凄惶,这时他多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不是那么了解她,可是偏偏他能感受她的一切痛苦,这才愈发令他痛不欲生。